第3章 瓦瓮撞碎黎明前(2 / 2)

林福生肥胖的身体缓缓转了过来。他的脸,先前那种刻薄的精明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疲惫的灰败和彻底燃烧殆尽的厌恶,被昏黄的灯光涂抹得如同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尸体。他浑浊的眼珠慢慢转动,最终定格在角落里那个破碎的瓦坛上,又缓缓移到小山苍白失魂的脸上,最后落在那滩肮脏流淌的卤汁上。

油腻的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着,像是被无形的线狠狠拉扯,表情扭曲得如同被揉皱的废弃草稿纸。

“呵……”一声极其难听、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惨笑从他牙缝里迸出,充满了自嘲和某种彻底认命的绝望,“好啊……好得很啊林小山!”

他一步步走向墙角蜷缩的小山,每一步都踩得脚下的地革咯吱作响,混合着腌菜汁液被踩踏的粘腻声音。

“这才来第一天啊……”林福生的声音不再是刻意拔高的吼叫,压得极低,嘶哑得如同砂轮摩擦朽木,每一个字都淬着冰渣子,带着刻骨的寒意和厌憎,“就惹上阿飞这个阎王!还砸了老子的好坛子!你听听!听听他刚才的话!”

他的呼吸粗重得像风箱,滚烫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在小山的脸上:

“加一百!就因为你这个灾星!加一百!!”他肥胖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你知不知道老子每个月被他们刮走多少?!现在倒好,又多出一个你来!一个子儿都没有,倒是惹祸的祖宗!砸缸的能手!”他突然指向地上狼藉的碎片和污迹,声音猛地拔高,又带着一种被扼住喉咙的嘶嚎,“这他妈还怎么住人?腌臜味儿都能当墙纸糊了!等着明天房东来把咱们都踹出去喝西北风吗?!”

那污浊刺鼻的气味无孔不入。小山的意识却仿佛抽离了身体,麻木地漂浮在粘稠的空气中,只有林福生嘶哑刻毒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鼓膜深处。

“老子这座小庙,”林福生猛地逼近一步,肥胖油腻的手指几乎戳到小山的鼻尖,他身上那股隔夜饭菜混合着劣质烟草的酸臭味,裹挟着喷薄而出的怨毒,直冲小山的口鼻,“供不起你这尊自带血光的煞神!”他一字一顿,声音如同磨牙般从牙缝里挤出,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判决:“滚!今天就滚!老子这里,半刻钟都不留你!”

小山身体猛地一震,嘴唇干裂得快要出血。他终于抬起头,对上林福生那双浑浊而毫无温度的眼睛。他想辩解,想解释那只是意外,想保证会找活干,会把钱还上……但所有的言语都被那双眼睛里赤裸裸的、彻底将他剥离出去、急于打扫污秽的厌憎神色给碾得粉碎。一股灭顶的冰凉从脚底猛地窜上头顶,将他最后一丝残存的希望狠狠碾灭。他没有愤怒,没有委屈,只有一种彻底被拽进冰洋深处的沉沦和失重感。

墙角的腌菜坛子彻底碎裂了。污秽肮脏的汁液在地面缓慢流淌着,像一条蜿蜒的死蛇。那浓烈到令人作呕的咸腥味,就是这破碎的、被遗弃的一切最尖锐的脚注。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断裂,是他与这个刚踏进的城市、仅有的落脚点之间最后联结的彻底崩解。

林福生看着小山面如死灰的表情,似乎连骂都嫌浪费力气,像看一块毫无价值的破抹布。他肥胖的身躯猛地一扭,趿拉着拖鞋走到那台嗡嗡作响的老电视前,粗暴地再次打开了开关。屏幕上噪点闪烁,嘈杂刺耳的音浪瞬间撕裂了房间的沉默,将角落里的绝望彻底淹没。

小山僵硬的身体终于被刺骨的寒意和浓烈的腥味穿透,从麻木的泥淖中拔出了一点。他还活着。四肢还能动。林福生连眼角的余光都不再给他,肥胖的身躯陷在沙发里,电视机屏幕变幻的光在他油亮的侧脸上投下冷漠的阴影。

他动了。动作迟滞得像生锈的木偶。先是慢慢蹲下身,手指在冰冷的地面摸索着,捡起那块沾满了污秽的锋利碎陶片。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提醒他它还在这里。没有时间思考。胸腔深处那股被碾碎又烧灼的冰冷火焰驱使着他,他把碎片紧紧攥在手心,锋利的边缘深深陷入皮肉,留下一道清晰的灼痛,然后迅速而隐秘地缩进了迷彩服那还算宽大的袖管里。冰凉硌硬的触感紧贴着臂弯内侧的皮肤,像一片埋进血肉的刀锋。

接着,他默不作声地拖过那只巨大的蓝白条纹编织袋。塑料拉链因为咸汁的浸润变得涩滞,发出难听的嘶啦声。他把里面揉成一团的衣物——几件洗得发白变形的汗衫、两条同样旧垮的裤子——胡乱地掏了出来,顾不上沾染更多的污秽,手颤抖着在袋底焦急地摸索。

指尖终于触到一点坚韧、微带着弹性的熟悉质感。那是母亲塞在行李最深处、用油纸包裹了好几层的一小团地瓜干!硬邦邦,干巴巴,像一块块风干的木头,却是他此刻活下去唯一的指望。

他把那包油纸紧紧攥住,贴着裤袋塞了进去。又把那几件湿冷粘腻的衣物,还有一双磨破了后跟的臭袜子,胡乱塞回编织袋。坛子已经彻底毁了,成了无法带走的负累。他最后看了一眼地上那片肮脏的狼藉——破碎的陶片、蜿蜒的黑绿色卤汁、空气中弥漫的不散咸腥——像在告别一个埋葬了自己初来梦想的廉家坟场。

没有再看沙发上的表叔一眼。那背影被电视机闪烁的亮光包裹,像一座隔绝在另一个世界的沉默肉山。小山拖着那个沉甸甸、沾染了更多污迹的编织袋,拉开那扇污痕遍布的铁门。

“砰”地一声轻响。门在他身后闭合,隔绝了里面的电视噪音和浑浊空气,也隔绝了那个仅存不足一天的、叫做“落脚处”的冰冷囚笼。楼道狭窄,空气污浊依旧,但当他置身其中,一种奇异的解脱感混合着更深的茫然呼啸而至。自由了?是的,从那个厌恶他的牢笼里出来了。然后呢?黑夜沉沉,无家可归。他抱着自己的袋子和袖子里的碎片,像一个怀抱所有财产和武器的幽灵,在空旷回响的脚步声里,一步一步挪下了散发着尿臊霉气的逼仄楼梯。

彻底离开了朝阳里那栋低矮破败的水泥堡垒,才真正感受到了什么叫无家可归。夜幕下的城市街道依旧亮着无数灯火,像一张巨大的、冰冷的星空图谱。但这些光不属于他。它们是店铺橱窗里塑料模特身上华服的灯光,是疾驰而过的出租车顶灯留下的红色轨迹,是高楼上无数格子间里冷漠的白炽灯在嘲笑他这只暗影里的蝼蚁。

寒气如同无数细密的冰针,透过薄薄的衣衫扎进骨髓。他拖着越来越沉重的编织袋,像一个被抛入未知海域的漂流者,漫无目的地向前挪动。目光茫然地扫过街边紧闭的卷闸门、玻璃门后拉起的布帘。饥饿和寒冷交替噬咬着他空空如也的胃袋。胃在抽搐,开始是空鸣,然后是一阵阵搅扭起来的钝痛,火烧火燎。他避开了灯火通明的主干道,那里行走的人眼神陌生而带着疏离的审视感。他拐向更黑、更窄、堆满垃圾桶和废弃建筑材料的支路、小巷。这里的黑暗仿佛更有安全感,像个巨大的垃圾填埋场,可以埋葬所有失落的灵魂。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双腿像灌了铅,每一次抬起都异常艰难。额头上冒出虚汗,又被冷风吹干,留下一片冰冷的粘腻。喉咙干得冒烟,每一次吞咽都带来细小的刺痛。终于,在一处被高高的建筑垃圾堆半掩住的角落旁,他再也挪不动脚步。那里像是一个微缩的避风港,三面是冰冷的水泥墙体,一面被丢弃的旧沙发、腐朽的木箱和破损的石膏板残骸勉强挡住大半的风。空气里是陈年尘土的霉味和垃圾酸腐的气息。这里肮脏、破败,却是他能找到的唯一不被路人目光直接盯刺的角落。

他把自己蜷缩进那片阴影的凹陷里,沉重的编织袋靠在墙边,如同一个沉默的战友。小心翼翼地掏出贴身口袋里那包用油纸裹了好几层的地瓜干。层层揭开油纸发出的微弱簌簌声,在这寂静的角落里显得格外清晰。他掰下小小的一块,只有半指长。硬得像石头。塞进嘴里,用唾液一点点浸润,再用槽牙顽固地碾磨。一股淀粉被唾液酶分解后特有的、原始而微弱的甜味在干涩的口腔里缓慢弥漫开来。这微弱的甘甜几乎引出了更多的酸涩和饥饿感。但他死死克制着,把油纸重新裹紧,只嚼着嘴里这一小截硬物,反复吮吸着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甜意,仿佛那是维持生命火种的最后一点燃料。

寒冷和疲惫像浓稠的胶水包裹着他。他背靠着冰冷粗糙的水泥墙,身体微微发抖。眼皮沉重得像是焊在了一起。就在意识即将坠入混沌泥潭的边缘,袖管深处那块紧贴着臂弯的碎陶片,冰冷的锋锐感猛地硌了他一下,如同一根冰冷的针刺醒了他。

他一个激灵,猛地睁开快要粘在一起的眼皮。不能睡!绝不能在这冰冷的巷子里睡过去!睡过去就完了!巨大的恐惧瞬间攥紧了心脏。他用尽全力驱赶着沉沉的困倦,蜷缩着靠紧了冰冷的墙面。远处城市模糊的噪音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只有呼啸的风在钢筋水泥的峡谷中穿行,带起尖锐的哨音。

寒风愈发凛冽。一点冰冷的湿意触碰到他裸露的额头。

他迷茫地抬头。深沉的墨色天幕上,竟开始零落地飘下细小的白色颗粒。起初很小,几乎看不见,像是谁在天上撒落细盐。但很快,颗粒变大,变密。它们打着旋儿,带着城市黑夜的清冷味道,无声地落在满是尘灰和瓦砾的地面,落在他冰冷的发顶和单薄僵硬的肩头。

下雪了。

是这座城市对这个初来乍到、失魂落魄者冷酷无情的最终确认吗?南江竟然在第一场雪里,就将他赶出了唯一可能遮风挡雨的人造巢穴,抛向了这彻骨的冰寒?

他哆嗦着伸出手,看着那微小的洁白冰晶落在他冻得通红的手背上。冰晶转瞬即逝,化作一滴微不可察的湿痕,带来一丝更深的冰凉。

寒冷深入骨髓。胃里的地瓜干像块冰冷的顽石。他裹紧迷彩外套,布料冰冷僵硬,丝毫阻挡不住寒气的侵袭。袖管里,那块碎陶片硌着皮肤的边缘似乎也染上了外界的寒气,更像一片嵌入体内的寒冰。他茫然四顾。雪似乎下得密了,无声地堆积在垃圾残骸的缝隙里,覆盖着城市赤裸的肮脏,却给黑夜涂抹了一层更荒凉的绝望。

就在这时,他眼角余光似乎捕捉到了一丝异常的动静。在垃圾堆对面一栋几乎完全黑暗、只有零星几扇窗户透着死寂微光的老旧筒子楼的阴影下,一点微弱的红色火星极其突兀地亮起,然后又迅速地湮灭下去。像一个藏在暗处的人,深深地吸了一口烟。

小山的呼吸骤然停止。

那道细小的红光熄灭了,但它留下的那一点位置,在昏暗中形成一个微小的、更黑暗的人形轮廓,静静蛰伏在楼房与阴影交界的暗处。那轮廓似乎动了动,视线如同冰冷的探针,穿透这无声飘落的雪幕和刺骨的寒风,精准无比地锁定在他的身上!不是好奇的打量,不是偶然的瞥视,那是一种带着明确指向性的、阴冷的、如同毒蛇锁定猎物的窥视!仿佛他在这肮脏角落里艰难咀嚼地瓜干、被冻得瑟瑟发抖的狼狈姿态,都被一双藏在黑暗中的眼睛,毫无遮拦地摄入眼底。

冰冷的雪花落在小山的睫毛上,瞬间融化,变成一丝模糊视线的寒流。而他胸中那颗狂跳的心脏,在风雪与窥视的双重迫压下,骤然沉入一片深不见底的冰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