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被铆钉靴子死死碾在水泥地上的硬币,发出的细微“咯吱”声,像一把冰冷的锉刀,一下下刮擦着小山的耳膜。门板剧烈震颤的余波还留在空气里,带着一股薄铁皮的腥气。门外阿飞那混杂着戏谑与阴冷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带刺的冰渣,狠狠扎进房间:
“啧,福生叔,这手抖的……规矩都忘了?兄弟们这腿站得也软了,价码总得往上…暖暖心吧?”
空气凝固,沉重得能拧出水来。
沙发上的林福生,像一尊突然被抽走脊骨的泥胎塑像,肥胖的躯体僵在门口。他那只油腻腻、指缝发黑的手,紧紧攥着门内侧冰冷的铁制门栓,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泛起死灰般的青白。几秒钟死寂的折磨。门缝底下塞进来一张揉皱变形的十元钞票,沾着污渍和汗渍,像块破烂的膏药,静静躺在地革上。
“阿飞哥……你看这……”林福生终于憋出声,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带着粗重的喘息和刻意的讨好,“家里刚添了人吃饭……”
“添人?”门外阿飞的声音陡然拔高,像秃鹫发现了鲜美的死尸,“操!我说老东西怎么今天磨磨唧唧!原来是下新崽儿了!”
那只铆钉靴子猛地用力,硬币发出更刺耳的呻吟。“砰!”又是一脚狠狠踹在门上,震得小山浑身猛地一哆嗦,手背下意识护住了身旁的腌菜坛子。
“开门!让我也开开眼,看看福生叔这贵客!”阿飞的声音里充满了戏谑而残忍的好奇,“麻溜的!不然老子踹门板进去可就不是交份子钱了!”
没有选择了。林福生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眼神飘忽地扫过墙角小山苍白僵硬的脸,那眼神里有无奈,有被连累的烦躁,但更多的是一种深藏的恐惧和急于撇清的催促。他猛地抽掉门后铁链的挂扣,哗啦一声刺耳脆响。接着是门锁被粗暴拧开的金属摩擦声。那扇薄薄的铁门,带着门框上的灰尘,呼地一下被完全拉开了。
一股刺鼻的混合气味瞬间涌了进来——劣质烟草的辛辣、廉价发胶的刺鼻、隔夜酒气的酸腐,还有浓重的汗臭味,如同一个无形的、充满恶意的拥抱,将逼仄的房间完全笼罩。四个混混堵在门口,几乎塞满了狭窄的楼道。
为首的正是一脚踏着硬币的阿飞。他身材干瘦,像根细竹竿挑着件印着狰狞骷髅头的黑色t恤,歪着头,剃着刺眼的青皮,额前一缕刻意染成屎黄的刘海耷拉着,几乎盖住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如同毒蛇的信子,闪烁着冰冷、残忍而玩味的光,穿透浑浊的空气,瞬间就钉在了紧靠墙壁、僵立如同木偶的小山身上。他的嘴角咧开,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残差牙齿,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温度。
小山的喉咙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扼住,呼吸骤停。他不是没见过村里的痞子混混,但那些人的痞气带着乡土的热乎和粗野。眼前这双眼睛不同,冰冷得像两枚生锈的铁钉,那目光毫无阻碍地穿透他廉价的迷彩服,仿佛剥皮拆骨般地打量着他怀里那个格格不入的瓦坛,脚边灰头土脸的编织袋,最终落在他洗得发白、边缘开胶的旧运动鞋上。审视的尽头不是贪婪,是一种居高临下的、纯粹的残忍和戏弄的快意。
林福生肥胖的身体几乎缩成了半截,脸上挤出来的笑容比哭还难看:“阿飞哥……小孩子不懂事,乡下来的,怕生……”
阿飞根本没看林福生。他的视线慢悠悠地在小山身上滚了一圈,最终又落回林福生脸上,那目光带着赤裸裸的审视和嘲弄。
“嗬!还真是个稀罕物!”他舌尖舔过被烟熏黑的唇内侧,声音拖得长长的,“搬砖的胚子,抱个瓦罐儿是进城当孝子贤孙?老东西,你这亲戚……”他故意拖长了音,毒蛇般的目光又扫回小山,“……挺有意思。看着就皮实。”
后面三个混混发出参差不齐的嗤笑声,眼神像秃鹫一样在小山和他那点可怜的行李上盘旋。
阿飞往前迈了一步,铆钉靴子碾过那张躺在门口的十块钱,径直踩进屋里,冰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后面三个混混也顺势挤进门口,逼仄的空间瞬间被填满,空气更加污浊窒息。
他踱到墙角,那只钉满柳钉的靴子随意地踢了踢小山那蓝白条纹编织袋的粗糙表面,发出闷闷的啪啪声。
“看着不像有钱的主儿啊?”他歪着头,目光斜睨着林福生,手指却朝小山随意一点,如同对待一件碍眼的垃圾,“福生叔,你这亲戚,也得孝敬点吧?新来乍到的,连份见面礼都不懂?”
林福生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冷汗从鬓角滑落,肥肉都在微微发颤:“他……他才到,兜比脸干净,啥都没有……”
“啥都没有?”阿飞猛地打断他,笑声变得尖利,“这不还有个大活人吗?”他突然上前一步,带着浓浓的烟味和汗臭,脸几乎要凑到小山的鼻尖。小山能清晰地看到他脸上坑洼的痘印和那双毒眼里跳动的残忍火焰。“小子,身上多少意思意思?省得我这兄弟替你爸妈‘管教’你?”
浓烈刺鼻的烟臭味和口臭直扑小山的口鼻。冰冷的恐惧如同无数只小手攥紧了心脏,勒得他喘不过气。指尖冰凉,手心却腻着一层冷汗,在粗粝的坛壁上留下微湿的指印。他死死低着头,视线死死钉在脚前方寸之地那双沾满灰尘和油腻的柳钉靴子上,那靴尖离自己发白的球鞋只有半掌距离。他喉结上下滚动,嘴唇哆嗦着,像离了水的鱼,却半个字也挤不出来。他能感觉到自己全身的肌肉都在僵硬地绷紧,骨骼里有什么东西在嗡嗡作响。不能动,不能动,动一下可能就……巨大的恐慌让他每一个毛孔都在尖叫。
“哑巴了?还是聋子?!”阿飞猛地抬手,狠狠搡了小山的肩膀一把。
巨大的力量传来,小山猝不及防,脚下一个趔趄,“砰”地一声,后背重重撞在背后冰凉的、糊满油垢的墙壁上。剧烈的疼痛从撞击点炸开,同时,他怀里那沉重的腌菜坛子再也抱不稳,直直向下坠落!千钧一发之际,小山本能地往下弓身一捞,手指擦过坛壁粗粝的表面,却没能抓住!坛子带着整个身子的重量往下沉,坛口边缘结结实实地撞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
“哐当——咔!”
震耳欲聋的碎裂声中夹杂着令人牙酸的脆裂!那厚实的粗陶坛身应声裂开一道深长的口子,碎裂的陶片刺耳地崩溅开来!坛子里腌渍许久的咸菜水和半凝固的盐卤汹涌地从那道狰狞的裂口喷溅而出,浓烈刺鼻、深入骨髓的咸涩气息如同实质的浪潮,瞬间在房间狭小的空间里爆炸开来!
“操!” “我草!” “妈的什么味儿!”
混混们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和浓烈到令人作呕的咸腥味惊得下意识后退一步,纷纷掩住口鼻咒骂。阿飞皱着眉后退半步,避开那滩迅速蔓延开来的、浑浊发黑发绿的咸菜卤汁,眼神里的玩味被突如其来的暴躁取代:“妈的……扫把星!一来就败兴!”
浓烈的、带着陈年腌渍气息的咸腥疯狂涌入鼻腔,撞击着感官。这破碎的坛子,喷涌的汁液,像某种不祥的预兆,或者他整个被砸碎在水泥地上的初来乍到的卑微期望,就这么毫无防备地炸裂在他眼前。
碎片在他脚下飞溅。一块锋利的陶片,边缘闪着尖锐的光,堪堪擦过他的裤脚,“叮”一声落在他破旧球鞋旁不远的地上。那碎片不大不小,形状不规则,断裂的茬口异常锋利,像一柄微型的残剑。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血液冲上头顶又瞬间冰凉,巨大的惊恐几乎将他淹没。然而,就在这恐惧的深渊里,一股冰冷尖锐的东西,如同毒蛇的利牙,刺破了麻木和绝望,顺着脊椎一路冰到了天灵盖!那是什么?是愤怒?是不甘?还是某种更原始的、被逼到墙角后想要撕咬的反抗?
他眼角的余光死死锁定在那块染着咸腥泥污的碎片上。身体里的血液仿佛在瞬间逆转奔流,冲击着耳膜嗡嗡作响。极度的恐惧死死攥紧心脏,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剧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咸涩的痛楚。然而,就在这股快要将他碾碎的沉重恐惧之下,一股截然不同的力量,冰冷、尖锐、带着血腥味的冲动,如同被禁锢在冰层下的熔岩,猛烈地灼烧着他的意志。捏碎它?扎穿那张令人作呕的脸?这个念头像闪电般击穿脑海,留下短暂的空白和更深的战栗。
“妈的晦气!给老子滚!”阿飞厌恶地皱着眉,一脚踢开脚边的一块碎陶片,那动作带着暴戾的不耐烦,“福生叔,你新收的这穷鬼看着就丧门星!赶紧弄走!这地儿他妈能住人?”
他不再看小山一眼,目光像刀子一样剜着面无人色的林福生。
“听着!下个月份子钱,加一百!”他竖起一根手指,毫不留情,“算上扫把星的冲撞费!敢少一分……哼!”
他冷冷地甩下最后一句,带着一股浓重的威胁意味,不再废话,转身就往门外走。三个混混也嫌恶地捂着鼻子跟了出去,脚步声杂乱而轻佻,伴随着下流的口哨声和低低的哄笑声,渐渐消失在黑暗的楼道深处。
狭窄的铁门被林福生重重甩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油腻浑浊的空气猛地回冲,拍打着小山的脸颊。寂静重新降临,却沉甸甸的压得人窒息,只有腌菜卤水缓慢流淌、渗入脏污地革发出的轻微滴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