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新抵达的队列缓缓步入地下城时的景象宛如送葬行列,迎接他们的却是亡者们所能展现的最热烈的欢欣。这群新来的亡魂中,许多仍处于茫然与腐朽的不同阶段——有人裹着寿衣如同孩童紧抓心爱的毯子,仿佛这样就能从这场降临己身的恐怖梦境中惊醒。但真相与梦境从来无法共存。于是,无论多么彷徨无措,这些迷失者终被引向他们的新家园,那座深埋于昔日伟城骸骨之下的国度。在那里,有人会安抚他们,庆贺他们的到来,并逐步引导他们适应时而骇人的死后生活。每一个新增的居民都是珍贵的馈赠,因为随着人口增长,这个新生王国正变得愈发强盛与安稳。
那天,两位资深亡者——康纳·灰石与布朗温·波拉隆——用他们半腐朽声带里挤出的慈爱嗓音,迎接着六名茫然的步兵亡灵:\"让我们帮帮你们吧,朋友们。跟我们来。
步兵亡灵们顺从地跟随二人,穿行在古老地下墓穴幽暗曲折的迷宫中。其中有个叫杰里米·帕尔的士兵——和那些丢失了腿脚、手臂或其他躯干部位的战友们一样,他还不太习惯自主决定方向与目标。巫妖王的精神枷锁虽已逐渐松动,但遵循他人指令仍让他感到安心。记忆正不情不愿地归位,所幸他这些新同伴此刻唯有善意,毕竟他们既已重获选择权,便不必再诉诸暴力。
\"这是哪儿?\"
杰里米转着圈打量四周。他们置身于某个僻静凹室,剥落的彩漆像枯叶般悬在墙头,开裂的铺路石缝隙里蔓生着幽蓝苔藓。这方天地被巧妙地隔绝开来,听不见破皮靴的拖沓声,也无人骨摩擦的刺响。
\"回家了。\"康纳说,\"而且是个能安心结识彼此的清净处。\"
众人围着倒塌廊柱的残骸落座,风化的石料成了天然长凳。杰里米皱着鼻子嘀咕:\"真奇怪...这儿本该充满腐臭...可我什么也闻不到。\"
\"很快你就会习惯失去嗅觉,就像习惯不再呼吸。\"康纳敲了敲自己裸露的肋骨,\"何况地底也长不出什么花草,省得你惦记。\"
\"触感也很...异样。\"杰里米摩挲着石柱上龟裂的纹路。
布朗温的颌骨发出咔哒的笑声:\"知足吧,你至少还能感知冷暖。\"她腐烂的指尖轻叩膝盖,\"我是布朗温·波拉隆,这位是康纳·灰石。你们呢?\"
\"杰里米·帕尔。\"
他们依次报出姓名,宛如经历命名仪式的重生之魂。轮到最后的步兵亡灵时,这个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男孩——如今永远凝固在这青黄不接的年纪,就像他们全体被钉在生死之间的状态——正不安地撕扯前臂伤口的皮肉。杰里米移开视线,这种画面也得学着适应。
\"我......\"小士兵的嘴唇如干涸的河床般皲裂开合。
众人静候着,直到杰里米轻声鼓励:\"别急,记忆会慢慢回来。\"
\"亚伯?\"男孩突然开口,仿佛在赌某个正确答案。或许生前他另有其名,但此刻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终于能自主选择称谓。可男孩眉梢的弧度,或是声线里某种特质,突然刺痛了杰里米某段生前的记忆。但具体关于谁?他混沌的脑髓只浮出一只木雕玩具船的残影。
\"欢迎你,亚伯。\"康纳的指骨在膝头敲出安神的节奏,\"欢迎诸位。有任何需要或疑问,我们随时效劳。\"
布朗温腐烂的眼睑微微抬起:\"我们发现,讲述各自的......抵达经历,能让新居民更快适应环境。\"
这些背誓者们深信,帮助新苏醒的亡魂接纳命运至关重要,尤其是当那些汹涌的记忆开始啃噬他们初萌的意志时。
杰里米盯着自己手背发怔——这灰紫色皮肤下凝固的血斑既熟悉又陌生。\"我们死了,\"他喃喃道。
\"显而易见,\"布朗温腐烂的嘴角扯出个弧度,\"但你们怎么死的?又是怎么被唤醒的?\"
杰里米是被强征入伍的,在场多数人亦是如此。但亚伯的回答让他一怔:\"我是自愿参军的。\"男孩边说边撕扯手臂伤口,泛白的桡骨在皮肉间若隐若现。
\"为什么?\"杰里米皱眉。
亚伯空洞的眼窝里突然跃动磷火:\"为成为惠特尼队长那样的英雄。\"
\"惠特尼!\"
若还有呼吸,杰里米此刻定会倒抽冷气。他十指深深掐进膝盖,腐坏的脑髓突然刺痛——这名字撕开某段与巫妖王无关的黑暗记忆。某些更污秽的画面翻涌而上,伴随着溺水般的汩汩声......
亚伯的脊背猛地绷直,自踏入北门后,他脸上头一回浮现出鲜活的生气。那双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沙哑得近乎腐烂的声线里,竟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希冀:“您认识他?”。
\"惠特尼队长,无畏的飞将军!\"亚伯腐烂的声带因激动而颤抖,\"我父亲常讲他率军全歼兽人兵团的故事。\"
那时惠特尼的部队已与兽人鏖战数周。粮草将尽,士气低迷。这位智勇双全的队长明白:唯有出奇制胜,才能扭转战局。当他的目光落在投石机上时,一个疯狂的计策诞生了——何不从空中奇袭?
\"战士们!\"惠特尼跃上投石机基座,锈迹斑斑的铠甲在月光下泛着青光,\"战争不断逼迫我们突破极限。今夜,请你们最后一次相信我的判断。\"他指向兽人营地的方向,被尸臭侵蚀的喉骨竟发出金石之音:\"待我发出信号,全军突击。兽人绝不会察觉——因为他们永远料不到,死神会从天而降!\"
在士兵们惊恐的注视下,他利剑般劈断绳索。投石机臂杆猛然弹起,将这位狂热的指挥官连同他的佩剑一齐抛向血色月轮。亚伯说到此处,连裸露的牙床都在战栗:\"后来人们在兽人统帅的帐篷里发现了队长——他的剑刃贯穿了三个酋长的喉咙,自己却...\"
队长无声地飞向兽人营地,耳边只有呼啸的风声。俯冲时他侧转身体,径直滑向兽人碎骨者首领的巨大帐篷。当惠特尼抵达时,他挥剑划破篷布,顺势滑落地面,抓起最近的火把点燃了帐篷。
队长举着火把在营帐间飞速穿梭。士兵们看见冲天火光,立即明白这是进攻信号,纷纷亮出武器冲向兽人营地。措手不及的兽人试图抵抗,却被恐惧笼罩而溃不成军。惠特尼一剑斩落三个兽人首级,士兵们见到指挥官生还顿时士气大振。
兽人的补给全数焚毁,抵抗意志土崩瓦解。黎明未至,他们便仓皇撤退,只留下冒着青烟的营地废墟。惠特尼的士兵们欢呼雀跃,高喊着\"无畏飞将!无畏飞将!\"
当亚伯讲完故事时,发现听众们都瞪大眼睛哑口无言。他误读了沉默的含义,局促地耸耸肩:\"抱歉我太投入了,这是我最爱的故事。父亲信里的版本更精彩。\"
杰里米被彻底震撼了。他知道真相绝非如此——少年的叙述充满谬误。步兵脑海中又浮现那些记忆碎片...还有那诡异的咕噜声。未等他开口,康纳便打圆场:\"没关系,正是这些故事指引我们的人生轨迹。\"
\"所以辨明真假才至关重要。\"杰里米意味深长地说。
\"噢,这故事绝对真实。\"布隆温插嘴道。
\"你怎如此肯定?\"杰里米扬起仅存的眉毛。
\"因为我亲耳听惠特尼队长讲过。他是我们的一员。\"
\"他在这儿?\"亚伯激动地跳起来,\"我一定要当面感谢他激励我追随他的道路!\"
\"感谢?\"杰里米低声咕哝,\"你可是因此送命的。\"
但亚伯要么没听见,要么出于礼貌选择忽略。
\"你大概能在酒馆找到惠特尼,\"康纳说,\"每晚他身边都围着不少听众。\"
\"我们这种...状态还能喝酒?\"亚伯疑惑道。
\"虽然尝不到麦酒滋味,\"康纳解释,\"但某些生者习惯会延续到死后。\"
\"不介意的话我也同去。\"杰里米突然说,\"正好有些话要当面告诉他。\"
他们在商业区一家摇摇欲坠的临时酒馆里找到了惠特尼队长。这地方和它稀少的顾客一样破败不堪——腐朽的房梁、黏腻的地板、昏黄的灯光将所有人都化作模糊的剪影。或许盘踞在此的\"遗弃者\"们正需要这种能遮掩他们溃烂躯壳的氛围。
杰里米瞪圆了眼睛,活像见了鬼——从某种意义上说确实如此。这位活着的(或者说死去的)传奇,\"无畏飞将\"本人,身躯已近乎完全腐烂。右脸肌肉组织剥落,裸露的骨头上偶尔还有蛆虫蠕动,破旧制服上沾满黑土与紫黑色霉斑。但杰里米注意到他头皮残留的灰白发丝,昭示着这位队长曾活过漫长岁月。桌前摆满空酒杯的情形让杰里米莫名确信——惠特尼酗酒如命,且醉后愈发暴戾。
\"惠特尼队长?\"亚伯声音里带着崇敬,\"您英勇战绩的故事激励我追随了您的道路。\"
队长缓缓转头,脊椎发出咯吱声响,燃烧般的黄眼珠锁定亚伯,每个动作都沉重迟滞:\"哦?\"嘶哑的嗓音透着玩世不恭,\"搬椅子坐吧小子,请我喝一杯,说说你的故事。\"
当目光扫到杰里米时,队长瞳孔骤然扩张又紧缩成两道危险的细缝,明明白白写着\"不欢迎\"。步兵只犹豫一瞬,还是坐到了亚伯对面的位置。亚伯招手唤来女侍者——这位\"遗弃者\"女子容貌秀美几乎如生人,只是拼布裙边刚开始腐败。尽管端来的锡杯空空如也,惠特尼却煞有介事地举杯致意,假装豪饮了一大口。
\"长官,正是因为您我才加入了联盟军队,\"亚伯说道。
惠特尼队长缓缓点头,仿佛早已听过无数次类似的告白。
\"那你可有好好效力,小子?\"
\"远不如您出色。否则我也不会在这儿了。\"亚伯将枯瘦的手按在不再跳动的心口,\"我只是个无名小卒,普通的步兵。\"
\"别把战死当作失败,\"惠特尼沙哑地说,\"死亡会带走一切生灵。但唯有最坚韧的灵魂才能挣脱它的怀抱重生。\"
\"谢谢您,\"亚伯低声说,\"更感谢您激励我为祖国而战。\"
\"这本就是队长的职责。说说看,你都听过我的哪些事迹?\"惠特尼问道。
在杰里米愈发阴沉的注视下,亚伯再次讲述了无畏飞将的传说。但这次队长不断打断他,用更夸张的细节润色故事:
\"不对不对,我们和那群兽人周旋了数月!他们能撑这么久全靠源源不断的援军。\"
\"我点燃半个营地时,那帮蠢货还没反应过来。等我的部下赶到时,胜负早已注定。\"
\"我那一剑至少砍翻了五个兽人!\"
杰里米内心翻涌着怒火。这个被他认出是昔日长官的醉鬼,每句谎言都像钥匙般打开记忆的锁链。随着拼图逐渐完整,听着惠特尼吹嘘的每个\"壮举\",他脑海中都炸响着无声的呐喊:骗子!
亚伯和队长的交谈愈发热络,惠特尼的嗓门也越来越洪亮。越来越多的酒客围拢过来,像被磁石吸引——尽管其中几人,包括杰里米认出的几位老战友,都面露难色地吞咽着这些夸大其辞的故事。但始终无人出声反驳。
兽人碎骨者,很多人都把他给忘了。但我和他的那场决斗,绝对值得大书特书——惠特尼宣称。
正听得入神的亚伯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您亲自和他交手过?\"
\"那当然!虽然那家伙体型是我的三倍,还是被我单枪匹马解决了。当时这懦夫正要临阵脱逃,丢下自己的军队不管——所以我就给了所有逃兵应得的下场:一刀穿心!\"惠特尼把空酒杯倒进几乎没牙的嘴里,陶醉在谎言中,\"那群兽人一看指挥官倒下,立马就作鸟兽散了。但我可没放过他们,追上去杀了个片甲不留。\"
\"小子,我中意你。\"惠特尼抹了抹干裂的嘴唇,\"当年我手下要是有你这样的好汉就好了。\"说着阴鸷地瞥了眼杰瑞米。
杰瑞米多么渴望真相能大白于众。他想告诉所有人,那晚有多少英勇的士兵因为上尉的愚蠢、荒谬的指令、背弃的诺言和难以言表的残暴而丧命。但周围的人群早已饮下这谎言的毒酒——偶尔有士兵发出不满的咕哝声,也会被上尉刀锋般的目光立刻扼杀。
\"看来这点倒是没变。\"杰瑞米暗想。确实,有些活人的恶习连死亡都带不走。
惠特尼统兵的方式,就是让士兵畏惧他胜过敌人。即便心情最好时,他的脾气也糟糕透顶,而每喝一杯酒就更变本加厉。他的部队总是饿着肚子打仗,因为口粮都被他扣着当奖惩手段——可他自己的肚皮永远撑得滚圆。谁敢顶撞半句,惩罚就会加倍严酷。当杰瑞米的朋友提议要制止上尉的暴行时......
记忆在这里突然扭曲,只剩下一艘小小的木船玩具。
等上尉带着那群沉默的追随者离开后,酒馆里只剩下杰瑞米和亚伯面面相觑。
\"真希望能做点什么来纪念惠特尼上尉,让大家知道我们有多敬重他。\"亚伯憧憬地说。
– \"你已经请他喝过酒了。\"杰瑞米嘟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