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廊下环佩轻响,转身时白胡子都颤了颤:\"郡主这会子来...可是要安神汤?\"
苏婉儿解下斗篷搭在椅背上,指尖点了点案上的青瓷药罐:\"张太医当差二十年,最是稳妥。
本宫要的方子,须得是能让人放宽心,却又不昏沉的。\"她目光扫过架上的茯神、远志,\"朱大人受了惊,药劲太猛怕坏了脑子,太轻又压不住惊——\"
\"郡主放心。\"张太医已取了三指宽的合欢皮,\"小老儿用酸枣仁做引,配三钱茯苓、两钱甘草,再添半钱龙齿镇惊。\"他捏着药杵的手顿了顿,\"只是...这药喝下去,人倒是能安睡,可若心里压着事...\"
\"压着事才要喝。\"苏婉儿从袖中摸出块碎银搁在案上,\"等他睡安稳了,话才说得真。\"
药香裹着热气漫出太医院时,朱府东厢的烛火正被穿堂风卷得忽明忽暗。
朱明远捧着药碗的手还在抖,青瓷边沿磕得门牙发疼:\"郡...郡主,这药...\"
\"喝了。\"苏婉儿坐进他对面的酸枝木椅,指节轻叩桌面,\"你儿子在应天府书院读书,昨日先生还夸他《春秋》背得熟。\"她看着朱明远猛地抬头,眼底的慌乱几乎要漫出来,\"李掌柜的人若去应天府...你说,是书院的围墙高,还是你嘴严?\"
药汁的苦顺着喉管漫上来,朱明远突然将药碗一推,碗底在案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十年前我在苏州做通判,收了李记粮行三百两银子!\"他额头的汗顺着鬓角往下淌,打湿了领口的素纱,\"他去年拿账册来要挟,说我若不按他说的改军粮日期,就把状子递到都察院...我儿子才十六,我夫人身子弱,我...\"
苏婉儿抽出袖中狼毫,蘸了蘸朱明远案头的墨:\"李掌柜要你改哪些年份的账?\"
\"第三年、第七年、还有去年秋粮。\"朱明远的声音突然低下去,\"他说改了日期,就能错开巡按的巡查,粮船多绕半程...就能...\"
\"就能把军粮卸到私仓。\"苏婉儿替他说完,笔尖在纸上游走如飞,\"他给你多少好处?\"
\"五...五百两一年。\"朱明远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她肉里,\"可我真不知道粮会少!
我就是个管账的,他说改日期是为了避雨,我...\"
\"松手。\"苏婉儿抽回手,腕上红痕刺得她眉心一跳。
她望着朱明远因恐惧而扭曲的脸,突然想起户部那本最旧的账册——提钩更重的\"泾水\"二字,分明是朱明远十年前的手迹。
原来李掌柜早就在布局,从朱明远贪墨的那刻起,就埋下了今日的线。
供状写完时,窗外的更鼓已敲过三更。
苏婉儿裹紧斗篷跨出朱府门槛,冷风吹得她鼻尖发酸。
方公公的马车早等在巷口,车帘一掀,炭盆的暖意裹着龙涎香涌出来——是赵顼的私驾。
\"陛下怎么...\"
\"等你。\"赵顼的声音从车角传来。
他倚着软枕,玄色常服未系玉带,发梢还沾着未干的水痕,显然是刚从沐浴房过来。
案上的茶盏还冒着热气,旁边摊开的正是她昨日画的粮道图。
苏婉儿在他对面坐定,将供状递过去。
烛火映得赵顼的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他翻页的动作极慢,末了突然将纸页一攥:\"李记粮行的账,十年前就和苏州府的漕运账本勾连。\"他的指节抵着额角,\"朕让暗卫查过,李掌柜的货船每月初一都要往沧州运一趟——沧州离西北粮库,不过三日路程。\"
\"所以那些绕远的粮船,根本不是避巡查。\"苏婉儿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是绕去沧州卸货,再装着空船去粮库交差。\"
赵顼突然握住她的手。
他的掌心还带着炭火的余温,却比她的更凉:\"明日朕让刑部封了李记粮行,再派御林军去沧州查私仓。\"他指腹摩挲着她腕上的红痕,\"你...今日可累?\"
\"不累。\"苏婉儿反握住他的手,\"只是...朱明远的供词里没提李掌柜背后的人。\"
赵顼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松开手,从案下抽出个黄绫包裹的密折:\"昨日山西道御史递来的,说大同粮库的守将上月娶了李掌柜的侄女。\"他将密折推到她面前,\"你说得对,筛粮的不是筛子,是网。\"
第二日卯时,朱明远的辞呈便递到了吏部。
王正清捏着那叠纸站在户部廊下,白须被晨风吹得扫过茶盏边沿:\"这老匹夫倒会审时度势。\"他转头看向正在核对新账的苏婉儿,茶盏突然重重磕在石桌上,\"不过...你昨日查账时说的泾水水位,倒让老夫想起二十年前在河运司当差的事。\"他咳嗽两声,背过身去,\"朝堂...确实该有些...能掀动沉底泥沙的人。\"
苏婉儿低头记着账,唇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
她刚要唤李典史取去年的粮单,前院突然传来马蹄声。
方公公掀帘进来时,额角还沾着霜:\"郡主,西北八百里加急。\"
她接过那封染着黄土的信,拆封的手突然顿住。
赵顼的暗卫昨日才启程去沧州,边关的急报便到了——张将军的字迹力透纸背:\"腊月十五运粮队过泾水,船至中途搁浅,粮草半数沉入河底。
末将恳请朝廷速查粮道蹊跷。\"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檐角的冰棱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苏婉儿望着信纸上的\"泾水\"二字,突然想起朱明远供词里的第三年、第七年、去年秋粮——原来这张网,从来就没打算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