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勇与李标策马驰至西郊田垄,专程寻访卫所里种田的好把式张叔。
正值腊月,金山冻土皲裂如蛛网,水田里残留的稻茬泛着惨白,恰似曝晒的尸骨。芦苇荡褪作铁锈色,折断的秸秆斜插冰面,恍若插向冥府的引魂幡。寒雾漫过沟渠时,冰层里冻僵的鲫鱼鳞片凝着蓝霜,鱼鳃间还缠着几缕腐烂的水藻。
废弃圩埂上,破败的稻草人歪斜伫立,麻布衣襟被野狗撕扯成流苏。几株乌桕树裸露黑瘦枝干,结着冰晶的果实朔风中摇晃,坠地时碎成猩红冰渣。东南角那口枯井最是瘆人——井沿蒙着乳白硝碱,寒风吹过便呜咽作响,相传去年饥荒时曾有妇人投井。
残阳如血时,寒鸦成群掠过龟裂水田,爪尖刮擦冻土发出刺耳声响。它们啄食腐烂稗草籽,黑羽沾满蓝绿冰水,恰似苍穹裂开的伤口渗出毒血。远处破庙檐角铜铃骤响,惊起满沼泽碎冰,叮当脆响混着呜咽朔风,仿佛万千冤魂啃噬冻土。
极目望去,李勇瞧见田埂上兀自立着的张叔。
老农佝偻的身影覆着细雪,褪色靛蓝短褐领口翻出半截麻布护脖,锁骨凹陷处凝着盐霜似的汗渍。灰白胡须乱蓬蓬沾着草屑,下巴尖支棱的山羊须随呵出的白雾颤动。那张青铜浇铸般的脸庞刀刻斧凿,左颧骨斜贯旧疤——据说是嘉靖抗倭时被倭刀所伤,如今倒成了他农具上的纹路。深陷的眼窝里嵌着浑浊却锐利的瞳仁,额间沟壑纵横尽显岁月沧桑。
粗麻裤脚卷至膝盖,紫斑腿肚上蚂蟥咬痕清晰可见,草鞋早被冰碴刺穿,十根脚趾冻得发紫如蚕豆。他俯身查看土质时,后颈暴起的骨节似埋在土里的核桃,粗粝指节捏碎冰壳的脆响,惊飞了田垄间的灰雀。老人布满老茧的手紧攥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锄头,浑浊的目光掠过田垄间枯黄的芦苇,喉结滚动几下,发出一声沉重叹息:\"今年怕是难有收成了,地里的野蒿都比庄稼长得壮实。\"
\"张叔。\"李勇蹲下身,指尖拨开板结的土块,\"咱这儿历来都种什么种子?\"
\"祖辈传下来的旱稻种......\"老人浑浊的眼珠蒙着层雾气,视线虚虚落在脚下的土地,\"去年官府发的稻种撒下去,连芽都没冒一个。\"
李勇心头猛地一跳。现代杂交水稻的培育技术虽无法复刻,但筛选培育本地优质稻种或许可行。
\"张叔,咱平日里使的都是啥农具?\"
\"少爷随我来。\"老人颤巍巍引着李勇转到屋后的小园。
\"喏,就这些家什。\"锄头、人力犁与牛犁、镰刀,还有两架全木制的两轮推车。
李勇俯身细看,生铁锻造的农具泛着暗哑的光泽,使用时必定极耗气力;倒是那对木轮车虽无轴承,推起来竟比肩挑背扛省力许多。
\"耕种时还遇上啥难处?\"
\"水利不兴,水田灌不上水。\"老人捶了捶后腰,\"那些盐碱地荒着,根子就在排水不畅。\"
\"肥料咋解决的?\"
\"草木灰混着粪水。\"
\"就这些?\"
\"就这些呀。\"老人困惑地眨着眼。
李勇倏然惊觉,这个时代既无氮磷钾复合肥,更无化学农药。农事全仰仗天时地利,若遇个旱涝蝗灾,便是连大明王朝的粮仓都得跟着挨饿。
告别张叔后,李勇信马由缰朝金山卫城方向行去。行至郊野处,他勒住缰绳驻足远眺——这座洪武年间筑就的四方城池,此刻在暮色中愈显颓败:城墙多处坍塌,马面敌台仅余残垣断壁,护城河里漂浮的枯枝败叶随波打转。
\"李标,今儿不进城了,咱们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