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门斩首的血腥气尚未在紫禁城上空彻底散去,那场万人空巷的喧嚣余波,却已被乾清门内另一种冰冷肃杀的氛围所取代。辰时三刻,早朝。
金銮殿前,通往玉阶的丹陛御道上,昨夜紧急冲刷过的金砖缝隙里,依旧残留着难以洗净的暗红。那颜色渗入石纹深处,如同帝国肌体上刚刚剜去毒瘤后留下的狰狞创口。文武百官身着朝服,分列两侧,垂首鱼贯而入。无人敢高声交谈,甚至无人敢用力呼吸,靴底踏过那片微湿、微黏的地面时,无不刻意放轻了脚步,仿佛生怕惊醒了沉睡在砖缝里的怨魂,又或是触怒了端坐于龙椅之上,刚刚用雷霆手段昭示了皇权不容忤逆的少年天子。
空气凝滞得如同铅块。昨日刘瑾伏诛的血腥场面还在眼前晃动,十八条罪诏的字字句句还在耳边回响。群臣低垂的眼帘下,心思各异。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兔死狐悲的惊惧,有观望风向的审慎,更深处,则是权力真空骤然出现后,那无声涌动、亟待填补的暗流。
“皇上驾到——!”
司礼监当值太监尖利的唱喏刺破了沉寂。
赵琰的身影出现在御座之后。他并未穿着繁复的衮冕,仅是一身玄色常服,金线勾勒的龙纹在殿内略显昏暗的光线下蛰伏着,却比任何华服都更具压迫感。他脸色依旧有些苍白,那是精神力过度透支后尚未完全恢复的痕迹,但那双眼睛,却锐利得如同刚刚淬火、磨去所有杂质的寒刃,缓缓扫视着阶下黑压压的百官。
他的目光所及之处,群臣的头颅垂得更低,脊背弯得更深,连呼吸都屏住了几分。昨日午门刑场上那声“傀儡”的嘶吼,以及皇帝当时骤然爆发的、几乎凝成实质的冰冷杀意,早已随着风传遍了宫闱内外。谁都知道,龙椅上这位年轻的君主,此刻绝非虚弱的绵羊,而是舔舐着爪牙、随时准备再次扑杀猎物的猛虎。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山呼之声整齐响起,回荡在空旷的大殿里,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紧绷。
“平身。”赵琰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余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百官起身,依旧垂手肃立,偌大的殿堂内落针可闻。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每个人都预感到,一场远比刘瑾之死更深刻、更触及帝国权力根基的风暴,即将在今日的朝堂上掀起。
赵琰没有多余的废话,目光直接落向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置——如今那里空悬着。他转向侍立阶下的新任秉笔太监张永。
张永昨夜几乎彻夜未眠,眼下一片青黑,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添了几分病态的蜡黄。感受到皇帝的注视,他心头猛地一跳,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窜上来。他竭力控制着身体的微颤,强作镇定地躬身出列,展开手中早已备好的圣旨,尖细的嗓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开始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奸佞刘瑾,窃据中枢,祸乱朝纲,罪孽滔天,已明正典刑,曝尸以儆!然,阉党余毒未尽,朝堂积弊未清。为肃清流毒,整饬吏治,特颁此令!”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块砸在群臣的心坎上。
“吏部右侍郎周延儒,依附阉宦,贪墨渎职,着即革职,抄没家产,流放三千里,遇赦不赦!”
“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钱谦益,党附刘瑾,构陷忠良,着革职查办,交刑部议罪!”
“工部郎中杨嗣昌,侵吞河工银两,罪证确凿,着革职下狱,严惩不贷!”
“光禄寺少卿…”
……
一连串的名字,如同催命的符咒,从张永口中念出。每一个名字被点出,都伴随着阶下群臣中某一人或几人瞬间惨白的脸色、摇摇欲坠的身形、以及压抑不住的短促抽气声。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首辅张廷玉门下最得力、最活跃的干将,是他在朝堂上呼风唤雨的重要臂助,更是他保守派阵营中坚力量的代表!如今,刘瑾刚死,皇帝连一日喘息之机都不给,便以雷霆万钧之势,挥刀斩向文官集团的核心!
张廷玉站在文官班列的最前端,低垂着眼睑,花白的胡须纹丝不动,仿佛老僧入定。唯有他那宽大朝服袖袍下,枯瘦的双手在无人可见处死死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压制住胸腔里翻江倒海般的惊怒与寒意。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自己身上,那目光里有同情,有惊惧,有试探,更有幸灾乐祸!
【忠诚度实时监测:目标张廷玉(内阁首辅)。表层情绪:沉痛、自责(伪装)。深层情绪:惊怒(89%)、屈辱(77%)、隐忍(93%)。忠诚度波动:-5(当前忠诚度:65)。备注:目标精神屏障稳定,未检测到精神污染痕迹,但核心利益受损,敌对倾向显着提升!】
冰冷的系统提示在赵琰意识中划过。他面无表情地听着张永念出的每一个名字,目光却如同鹰隼,始终锁定在张廷玉那张看似平静无波的脸上。那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因牙关紧咬而微微鼓起的太阳穴,那微微颤抖了一下的花白胡须尖,都清晰地落在他眼中。
好一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首辅!赵琰心中冷笑。这份隐忍功夫,确实炉火纯青。但越是能忍,其心越深,其志越坚,其图谋也越大!今日断你臂膀,便是要看看你这座“泰山”,还能稳坐多久!
“以上诸员,罪证确凿,即刻执行!望诸臣工以此为鉴,恪尽职守,忠君体国,共扶社稷!”张永终于念完了冗长的惩处名单,额角已渗出细密的冷汗,他强撑着最后一丝气力,宣读了圣旨的结尾。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权力更迭的硝烟气息。那些被点名的官员,有的已经瘫软在地,被殿前武士面无表情地拖走;有的面如死灰,失魂落魄地被摘去顶戴;还有的兀自强撑,眼神怨毒地扫过御座,最终死死盯向张廷玉的背影,似乎想从这位首辅身上得到一丝庇护或指引,却只看到一片冰冷的沉默。
张廷玉依旧没有抬头。他知道,此刻任何一句求情或辩解,都只会引来皇帝更残酷的打击,更彻底的羞辱。皇帝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杀鸡儆猴,用他门生的血,在朝堂上划出一道清晰的红线,宣告文官集团独大的时代,随着刘瑾的倒台,也一并终结了!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静默中,赵琰再次开口,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志:“国事艰难,百废待兴。内阁中枢,尤需干才。吏部呈报,户部左侍郎李岩,忠勤体国,才干卓着,于清查阉党不法、厘清历年亏空、筹措军需民食等事,殚精竭虑,功勋卓着。着,加太子少保衔,晋文渊阁大学士,入阁参预机务,署理户部尚书事!”
“李岩”二字一出,如同在压抑的死水中投入了一块巨石!
嗡——!
大殿内瞬间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骚动!无数道目光,惊愕、难以置信、嫉妒、审视、乃至赤裸裸的敌意,齐刷刷地射向文官班列中后方一个位置!
李岩站在人群里,身形并不算魁梧,甚至有些清瘦。他穿着四品文官的绯色袍服,在一众朱紫大员中并不显眼。此刻,他微微低着头,似乎对周围骤然聚焦的灼热目光毫无所觉。唯有离他最近的几个官员,才能看到他垂在身侧的、骨节分明的手指,正极其轻微地颤抖着,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他心中并非毫无波澜。惊涛骇浪!他深知自己入阁意味着什么。这不是简拔,这是把他架在烈火上烤!皇帝要的是一把快刀,一把能劈开户部积弊、能顶住保守派反扑、能执行新政的孤臣!他李岩,就是被选中的那把刀!从此,他将彻底站在风口浪尖,成为无数明枪暗箭的靶心,再无退路!
【忠诚度实时监测:目标李岩(新任内阁大学士)。表层情绪:震惊、惶恐(伪装)。深层情绪:使命感(95%)、决然(92%)、孤注一掷的悲壮(88%)。忠诚度:99(恒定)。备注:目标具备极强实干精神与道德自律,对皇权改革抱有高度认同,为理想型孤臣典范。职位匹配度分析:户部事务契合度98%,政策执行力99%,抗压韧性96%。】
赵琰看着系统给出的近乎完美的数据,心中微定。这把刀,他选对了。李岩的忠诚和能力毋庸置疑,他需要的就是这股破釜沉舟的锐气!
“臣…”李岩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撩袍出列,走到御阶正前方,双膝跪地,额头重重叩在金砖之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臣李岩,叩谢天恩!臣才疏学浅,唯竭尽驽钝,肝脑涂地,以报陛下知遇之恩!以报社稷黎民之托!”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坚定,在寂静的大殿中回荡。
“平身。”赵琰的声音缓和了一丝,“李卿之才,朕深知。户部积弊如山,国用艰难,万民饥馑,望卿不负朕望,整肃纲纪,开源节流,为天下生民立命!”
“臣,万死不辞!”李岩再次叩首,方才起身,垂手肃立。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那一道道或冰冷或灼热的目光,如同芒刺在背。但他挺直了脊梁,目光只看向御座之上那年轻却威严的身影。他知道,从此刻起,他再无退路,唯有向前,以身为刃,劈开这重重荆棘!
张廷玉终于抬起了头,浑浊的老眼看向御阶旁那个清瘦却挺直如松的新任阁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审视,有评估,有深深的忌惮,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彻底边缘化的苍凉。李岩…这个皇帝一手提拔起来的孤臣,他入阁掌户部,意味着皇帝的铁腕,已经毫无阻碍地伸向了掌控帝国钱袋子的核心领域!这是对保守派根基最直接、最致命的打击!
他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还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再次垂下了眼帘。他知道,皇帝今日的布局已经完成。清洗他的人,扶植新锐,敲山震虎。此刻任何言语,都是多余,甚至是自取其辱。他需要的是时间,是蛰伏,是重新审视这位脱胎换骨、手段狠厉的少年天子,以及…寻找新的力量支点。一个模糊而危险的念头,在他心底深处悄然滋生。
赵琰将张廷玉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了然。老狐狸选择了隐忍退让,但这绝不代表认输。他环视阶下群臣,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寒冰炸裂:“刘瑾虽死,余毒未清!尔等食君之禄,当忠君之事!朕眼中,容不得沙子!从今往后,凡尸位素餐、因循守旧、结党营私、阻挠新政者,刘瑾之下场,便是前车之鉴!勿谓言之不预!”
冰冷的警告如同实质的鞭子,抽打在每一个官员的心上。殿内温度仿佛骤降,连呼吸都带着冰碴。所有人都感受到了皇帝话语中那毫不掩饰的铁血意志——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退朝!”赵琰不再多言,拂袖起身,玄色的身影消失在御座之后,留下满殿噤若寒蝉、心思各异的文武百官。
* * *
散朝的官员们如同退潮般涌出乾清门,却再不复往日的交头接耳、高谈阔论。每个人都沉默着,步履匆匆,脸色凝重,仿佛身后有猛兽追赶。权力的格局在一日之间天翻地覆,昨日还在同僚间呼朋引伴的得意者,今日便可能锒铛入狱;昨日还默默无闻的边缘人物,今日却一步登天,成为炙手可热的新贵。巨大的落差和未来的不确定性,让所有人都感到了沉重的压力与深深的寒意。
新任内阁大学士、署理户部尚书李岩,无疑成了这股暗流中最引人注目的焦点。当他走出乾清门时,周围立刻形成了一个无形的真空地带。一些往日同僚投来或探究或复杂的目光,却无人敢轻易上前道贺。更多的,是冷漠的审视和刻意的疏远。
李岩对此心知肚明。他神色平静,步履沉稳,径直穿过人群,对周遭的异样目光视若无睹。他清楚,从接下这道圣旨起,他就注定是孤臣。皇帝的信任是他的铠甲,也是他的枷锁。他需要尽快进入角色,户部那烂摊子,刻不容缓。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从侧后方靠近。
“李阁老!请留步!”
李岩脚步微顿,侧身看去。只见一个身着六品文官服色、年约三旬、面容清癯的官员快步上前,对着李岩深深一揖,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激动和崇敬:“下官户部清吏司主事,方以智,拜见阁老!”
李岩目光微凝,迅速在记忆中搜寻这个名字。方以智…似乎有些印象,是个出身寒微、科举入仕的年轻官员,在户部名声不显,但风评尚可,听说为人耿直,对钱粮账目颇有钻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