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摸了摸怀表里的信纸,又摸了摸腰间的勃朗宁,雨水顺着伞骨滴在那朵烧焦的鸢尾花上,像谁在轻轻敲,敲着,敲着,敲开了更沉的雾。
\"阿福。\"他低声唤了句,跟在队伍最后的青衫少年立刻凑过来,\"去查最近三个月接触过商会机密的人,从账房到门房,一个都别漏。\"
阿福点头时,额前的碎发沾着雨水贴在额头上:\"是,顾先生。\"
\"大和丸\"的汽笛响了,悠长的声音撕开晨雾。
顾承砚望着越来越清晰的船身,突然想起苏若雪今早替他系的盘扣——最后一粒总爱歪半分,他从前总笑她手笨,此刻却觉得那歪着的针脚,像道怎么都拆不碎的锚,稳稳钩住了他在这乱世里飘着的心。
雨还在下,却比昨夜小了些。
煤油灯芯结了粒灯花,噼啪炸响时,苏若雪正拨到第七遍算盘。
账房的檀木窗半开着,夜雨混着潮湿的霉味钻进来,打湿了她垂在案头的一缕发丝。
鹅毛笔记账笔在指尖转了半圈,突然顿住——借方栏里那串数字像根细针,扎得她瞳孔微缩。
三百六十块大洋,收款账户竟是她十六岁时在汇丰开的旧户头,早该随苏家老宅变卖时注销的。
\"当啷\"一声,算盘珠子砸在桌面上。
她扯出对应的凭证页,纸张边缘带着被水浸过的皱痕,用途栏原本该写\"染坊染料预支\"的位置,墨迹明显深了两度,歪歪扭扭填着\"杂项支出\"。
苏若雪对着灯光照了照,后补的字迹里浮着细小微粒——是金粉,和顾氏绸庄用的普通墨汁完全不同。
指节捏得泛白,指甲在账本上压出月牙印。
她想起今早顾承砚让阿福排查机密接触者时,自己正蹲在仓库核对新到的南洋纱线。
当时阿福扫过她的账房时,目光在她算盘上多停了半秒,现在想来,倒像是根扎进肉里的刺。
雨势突然大了。
苏若雪抓起账本冲进雨里,青布裙角溅起泥点,却比不过心跳得急。
推开顾承砚书房门时,风卷着雨丝扑进来,打湿了她攥在掌心的账本角。
顾承砚正低头看商会上月的开支明细,抬头时镜片上蒙了层雾气,把眼底的红血丝衬得更明显。
他的目光扫过她滴着水的发梢,又落在她怀里的账本上,喉结动了动:\"若雪?\"
\"顾先生。\"苏若雪把账本拍在他面前,被雨水泡软的纸页摊开,正好露出那笔异常账目。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像被风吹散的线头,\"这是今晚刚核的五月账,您看看。\"
顾承砚的指尖在\"汇丰0732\"的账号上停顿三秒,后背慢慢绷直。
他想起阿福今早交来的排查名单,苏若雪的名字就写在第二行,墨迹还没干时他就用笔尖戳破了纸——可此刻这串数字,像一记重锤砸在他刚筑起的信任墙上。
\"谁会知道这个户头?\"他声音发沉,抬头时看见苏若雪眼尾的小痣被雨水泡得发红,像朵快被揉碎的梅瓣。
\"除了我,只有...只有当年替我开户的陈经理。\"苏若雪攥紧袖口,那里还留着今早替他补衫时扎的针孔,\"可陈经理三年前就回了广东。\"
书房里静得能听见雨打青瓦的脆响。
顾承砚摸出怀表,微型录音器的棱角硌着掌心。
白鸦说\"最柔软的地方\"时,他以为是商会、是工人,此刻才惊觉,原来最软的那处,早被这个总替他理袖角的姑娘,用温软的针脚缝进了骨血里。
\"你怀疑我?\"苏若雪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
她望着他紧抿的唇线,想起昨夜他说\"睡吧\"时,指腹擦过她耳垂的温度,此刻却比雨水还凉,\"如果是,直说。\"
顾承砚猛地抬头。
她的眼睛里没有委屈,只有清凌凌的光,像小时候他在西湖边见过的晨雾,能把最暗的夜都照亮。
他伸手想去碰她的手背,却在半途顿住——那双手昨晚替他拨过烛芯,此刻正攥着被雨水泡皱的账本,指节泛白。
\"我不信你会背叛我。\"他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像在舌尖滚过刀背,\"但我必须弄清楚,是谁想把你卷进来。\"
苏若雪忽然笑了。
她伸手替他摘下眼镜,用袖角擦去镜片上的雾气:\"那我陪你查。\"雨珠顺着她的发梢滴在他手背上,\"从陈经理的旧账查起,从汇丰的底单查起,查到水落石出。\"
窗外雷声轰鸣,一道闪电劈开夜幕,冷白的光掠过书桌,恰好照亮压在镇纸下的银行对账单。
苏若雪顺着光看过去,收款日期那栏的数字刺得她心口发疼——民国二十三年五月初八,正是她与顾承砚在顾家祠堂外重逢的日子。
顾承砚顺着她的目光转头,闪电熄灭的刹那,他看见她眼底有什么东西闪了闪,像颗落进深潭的星子。
雨还在下,打湿了桌上摊开的账本,也打湿了那页泛着旧时光的对账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