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政府办公室主任彭凯歌还是强忍着剧痛,在腰下面垫了一个枕头,半躺在病床上,算是对刘超英常务副县长的尊重。俩人之间,说是用沾亲带故来形容,都是一种勉强的说法,也就是因为刘超英副县长的二姑,是彭凯歌的三舅妈,如今,老人都已经离世了,但就是靠着这一点看起来极为脆弱的关系,刘超英对彭凯歌还是多有扶持,彭凯歌能够走到城关镇的镇长,又从城关镇的镇长到县政府办公室主任,都是刘超英帮忙说话。所以,彭凯歌是从内心里对刘超英敬重。
彭凯歌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床单边缘,目光落在面前的刘超英身上。窗外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雪白的墙壁上切割出一道道明暗相间的条纹,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混杂着走廊里偶尔传来的脚步声,让整个病房显得格外安静。
刘超英语气中带着几分关切:“凯歌啊,我这回来,主要是提醒你,现在要认清形势,要利用好县长计划对韩俊委以重任的机会,对你还有些愧疚的份上,主动让贤,以退为进,就算不在东洪当副县长,推荐你到市直机关,到其他县也不是没有可能,机会不是每次都有的,错过这一次,你也就过四十了,过了四十再想往上走,现在干部年轻化这个形势,很难啊。”
彭凯歌闻言,心中一动,脸上却不动声色,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他看着刘超英棱角分明的脸庞,听着对方话语里暗含的关切,心中不禁泛起一丝暖意。是啊,在这错综复杂的官场中,能有个真心实意给自己提建议的人,着实不易。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个身材较好、娴静端庄的女同志走了进来。来人正是彭凯歌的媳妇,手里拿着一个自制帆布包,帆布包里放着两个铝制饭盒!
她略显惊讶地说道,目光在刘超英和彭凯歌之间来回流转,“呀,我不知道大哥也在,我这就去外头再添俩菜,你们接着聊”
刘超英站起身来,摆了摆手,衬衣的下摆满是褶皱,平日里一般场合,刘超英穿衣打扮十分随意,并不愿意将衬衣扎在裤子里,刘超英笑呵呵地道:“不用麻烦了,我刚吃过饭,就是顺路过来看看。”
他转身看向彭凯歌,伸手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凯歌啊,安心养伤,县委、县政府都很关心你。”说着目光停留在床头柜上的杂志和报纸上,说道:“这样,回头我让办公室的同志给你送几本理论专着过来,别老看那些没啥营养的书,现在新县长抓理论学习抓得紧,你住院这段时间,可别光顾着看《故事会》《大众电影》。上午办公会,县长推荐大家学习《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概论》,新华书店啊,现在没有,等到办公室买到之后,我安排给你送几本过来。”
彭凯歌的喉结在苍白的皮肤下滚动,心里又多了一份感动。想着那个已经去世两年,并不怎么亲近的三舅妈,心里又多了一份感慨。
彭凯歌连忙伸手指了指坐在床边的媳妇,语气中带着几分急切:“送一送、送一送。”
刘超英笑着摆了摆手:“送啥送,离县委大院就这么几步路,我就当散步了。” 说完,他转身走向门口,皮鞋在地面上敲出清脆的声响,房门被轻轻合上,发出 “咔嗒” 一声轻响。
病房里只剩下彭凯歌和媳妇两人。媳妇也是感慨道,这刘县长前后都看了你四五遍了吧,你看人家这亲戚,比你亲哥都关心你。伸手扣开铝制饭盒的盖子,一股淡淡的豆角香味飘了出来。“你说说,” 她一边递筷子,一边说道,“有点亲戚就是不一样。你住院这么多天,县办公室的人就集体来过一次,平日里你对老马他们那么好,现在连个面都不露,真是人心难测啊。”
彭凯歌道:“老刘人是不错,但是他也有自己的想法嘛,他现在往上再进一步的可能性,已经不大了,下一步顺利的话不是政协就是人大,但是他家孩子,刚分配工作,现在在乡里面,以后想进步啊,老刘大哥也使不上劲,把我拉上去啊,以后,对他也有好处嘛。”
这媳妇白了一眼彭凯歌道:“你啊,总爱这么看人,你们这些当干部的,真是太功利了,我们当老师的,可不敢和你们这些人打交道,心眼不够啊,真诚一点多好啊。”
听到媳妇又像教育学生一样教育自己,彭凯歌心里又有了一丝不满,彭凯歌盯着饭盒里的豆角,眉头微微皱起。他拿起筷子,戳了戳碗里的菜,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咋又是豆角,这来了三天,天天豆角啊。”
媳妇将饭盒往床头凳上一放,语气中带着几分不满:“赶紧吃饭吧,别挑三拣四的。这个季节,大街上都是卖豆角的,有豆角吃就不错了,这还有俩鸡蛋呢。”
彭凯歌看着碗里那两颗孤零零的鸡蛋,苦笑着摇了摇头:“天天吃鸡蛋,再吃下去,我都快变成鸡蛋了。媳妇,明天你别做饭了,去馆子里给我炒俩菜吧,老吃这些没营养的,我这身子啥时候才能好?现在正是关键时候,大家都在抢班夺权、争相表现呢。你说老马他们不来,现在这世道,谁不是个老油条?都知道新县长喜欢韩俊,以后办公室主任姓韩,他们啊,早把心思都花在琢磨领导喜好上了,哪还有工夫管我这住院的人?”
媳妇突然想起什么,压低声音说道:“对了,我听家属院的人说,听说老马马上要去农资公司当书记了。”
“农资公司?” 彭凯歌冷笑一声,“就那个破衙门,国有企业都能让他们干亏损了,老马咋会去那边?真不知道上面咋想的,把老马往那送。”
“老马以前就干过印刷厂嘛,这次去农资公司,说不定能干成事。”
彭凯歌道:“哎,不对啊,不是说人事冻结了嘛。”
这不是嘛,主持工作。
彭凯歌听闻之后,又觉得一阵烦躁,连老马都开始活动了,自己还躺在床上,但又不好表露心声,就借题发挥道:“我真的不想吃豆角啦,能不能现在在门口给我炒俩菜。”
媳妇知道,这彭凯歌当了县政府办公室主任,平日里大吃大喝惯了,闻言,脸色微微一变:“医生都说了,少吃外面的,自己家做得干净,再者说了,也就吃最后一天,明天我可没法给你做饭了。学校刚通知,让我明天就回去上课,说马上要升初中了,不能再请假了。你说说,当初明明说好了让我把你伺候好为止,这临时又变卦,也不知道领导咋想的。”
彭凯歌的媳妇在城关镇东关小学教书,听闻此言,心中不禁一紧。城关镇小学归城关镇党委、政府管,而刘超英的话提醒了彭凯歌,这件事让彭凯歌隐隐感觉到城关镇的杨明瑞似乎已经有些不满,难不成这是要从他媳妇身上下手?想到这里,只觉得脊背一阵发凉,但面上却不动声色,勉强笑了笑:“去就去吧,县政府不是排了值班表吗?小韩主任每天都会安排人来看我,我让他们送饭就行。上厕所啥的,有医院的护士呢。”
媳妇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想得美!你还想让年轻护士伺候你上厕所?我今天下午就回趟老家,把你爹你妈接过来。都啥时候了,还想着收麦子,家里又不缺他们那口吃的。”
彭凯歌连忙摆手:“别别别,老人种了一辈子地,不是说卖钱度多少,他们那代人,家里没粮食,心里不踏实。你就让他们安安心心把麦子收完再过来,别折腾了。我呀,我憋着不拉不尿,这总行了吧。”
桑塔纳在临平县颠簸,橡胶轮胎碾过路面的碎石,发出沙沙的声响。曹伟兵摇下车窗,香烟的味道混着汽油尾气灌进来,他的的确良衬衫后背已经湿透,像块贴在身上的湿布。此刻正值饭点,看到路边随便一家馆子门口,都停了不少大大小小的货车。
“您说现在的司机,” 曹伟兵弹了弹烟灰,火星子落在车窗外的柏油路上,“跑车的哪个不吃顿饭的?你看这些饭店啊,都是这些司机养活的啊。一般的群众,一年到头,也下不了几次馆子啊。”
我看着窗外掠过的杨树,叶子在六月的阳光下泛着油光,树干上涂着红白相间的防虫漆,像一道道凝固的血痕。远处的麦田已经泛黄,偶尔也能听到拖拉机的轰鸣声隐约可闻。
“到了,县长。” 谢白山踩下刹车,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尖利的声响。“顺路餐馆” 的木招牌在风中摇晃,“顺” 字的油漆已经剥落,露出底下的白木板。门口停着几辆解放牌卡车,司机们光着膀子坐在树荫下,脚边堆着空啤酒瓶,苍蝇在周围嗡嗡盘旋。
走进餐馆,头顶的吊扇发出恼人的嗡鸣,墙面上贴着泛黄的明星海报,林青霞的眼睛被油烟熏得模糊。服务员是个扎麻花辫的姑娘,袖口挽到肘部,露出晒黑的手臂,她递来的菜单油乎乎的。
谢白山和韩俊两人则是又上了车,到路口不远的香油店灌香油去了。
看着穿着警服的沈鹏夹着包走进来,门口几桌的司机本来还热热闹闹聊着天,大家都不约而同地低下了头,专心的吃起饭来,原本门口有两辆休息的货车,这个时候也打燃了火,嘟嘟嘟的发动机声传了过来,很快便空出了多个位置。
曹伟兵道:“沈局长啊,你这个出门就带件便装嘛,你看,人家司机吃了饭想睡会儿午觉,看到你这身衣服,都精神了。”
吕连群道:“他们是把咱东洪公安当成临平公安了,上次我路过临平的一个路口,堵车,我说咋回事,以为撞车了,开过去一看,妈呀,两百米三波查车的,交警、稽征、路政大队,手里拖着帽子,大车司机就往里面丢钱,妈的,啥生意也赶不上这个来钱快嘛。”
焦杨道:“这就是典型的雁过拔毛、公路三乱。”
吕连群道:“幸亏咱们县啊,没有把高标准公路和路网连起来啊。”
我心里暗道:“如果情况属实,是要给香梅和云飞提醒一下了。”
曹伟兵常来吃饭,也没问大家意见,自作主张地点了几道家常菜,点完之后说道:“搞紧一点啊,都赶时间。”
窗外的高标准公路上,一辆红色摩托车轰鸣而过,不时有汽车来回穿梭,几辆货车,应当是看到了门口的警车,不自觉地都加快了车速,轰油门的声音此起彼伏。
曹伟兵凑近我,压低声音:“今天早上,工商局的老郭来找我,顺便说道啊,现在的玉米种子涨到一块钱一斤啊,省农业厅还不让大家留种,咱群众还是老实啊,就等着坤豪公司的种子。”
不多会,就听到后厨鼓风机的声音,铁锅架于猛火之上,蓝焰舔舐锅底发出“呼呼”声。一勺清油滑入,瞬间腾起青烟,葱姜蒜末被抛入热油,爆出“噼啪”脆响,蒜香裹着油花在厨房炸开,烈焰蹿起半尺高,铁锅在火光中颠动如舞,不到一分钟,一个肝腰合炒就出了锅。
这胖服务员一口口水就吐到菜里面,骂道:“停个警车在咱家门口,大货车一个都不敢来了,给他们加点料,土匪。”
吃过午饭,午饭后的阳光更加炽烈,桑塔纳的座椅被晒得发烫。我闭上眼睛,任由汽车在颠簸的国道上摇晃,瞌睡不自觉的也就来了。我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也不知过了多久,汽车缓缓停下,我睁开眼睛,看到市委大院的大门出现在眼前。
“到了,” 谢白山回头说道,“县长,现在一点二十,正好来得及。”
我点了点头,推开车门走了下来。其他几位领导跟在我身后。一行人走进市委大楼,乘电梯来到 7 楼。走廊里静悄悄的,偶尔能看到一两个工作人员匆匆走过,到了二号会议室,这个时候,恰好几个办公室的同志正在收拾会场。我走进去看了看,椭圆形的会议桌上,一边只有一块座牌,临平县。另外一边则是三块座牌,张叔、王瑞凤、常云超。
韩俊将包放在位置上之后,我压低声音吩咐道:“你和谢白山一起,赶在两点后,把香油送到市长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