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龙蛰渊·暗涌玄黄(1 / 2)

金陵城在血腥的喘息中,艰难地吞咽着苦果。

楚王伏诛的消息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绝望的涟漪,又迅速被更深的恐惧与麻木淹没。断壁残垣间,幸存的百姓如同惊魂未定的鼹鼠,在焦糊与血腥的空气中,扒拉着瓦砾,寻找着亲人冰冷的遗骸,或是几粒未被烧毁的米粮。悲怆的哭嚎如同背景的呜咽,时起时伏。粥棚前排起蜿蜒的长龙,浑浊的稀粥只能勉强吊命,一张张蜡黄的脸上,刻着饥饿与劫后余生的茫然。秩序,在杨洪的铁腕与北伐残兵染血的刀锋下,如同绷紧的琴弦,勉强维系着这座破碎帝都的最后体面,但绷断的危机,潜藏在每一道沉默的眼神和废墟的阴影里。

紫禁城,奉先殿西暖阁。

朱高燧躺在层层锦褥之中,如同一尊被精心供奉的玉雕,苍白、冰冷、毫无生气。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那点属于人间的气息尚未断绝。数名须发皆白的老太医轮番守候,施针的手颤抖着,喂下的参汤大半从嘴角溢出。脉象沉微几绝,如同即将坠入深渊的游丝。唯有眉心那点暗红印记,在太医们惊惧的目光下,如同活物般微微搏动,散发着阴冷的不祥。

杨洪站在榻前,高大的身影在烛火摇曳下投下沉重的阴影。他身上的铁甲未曾卸下,凝结的血污散发出浓烈的铁锈味。古铜色的脸膛绷紧,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皇帝灰败的面容,里面翻滚着刻骨的焦虑、沉重的责任,还有一丝深藏的、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恐惧——对那未知诅咒的恐惧,对肩上这万钧重担的恐惧。陛下的生死,系于一线,而这条线,正握在他这双只知砍杀的手里。

“杨将军!” 一名亲兵疾步入内,声音压得极低,却难掩急促,“张玉将军醒了!急召将军议事!”

杨洪虎躯一震,最后看了一眼毫无动静的皇帝,猛地转身,大步流星走向殿外。铁靴踏在冰冷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回响,每一步都踏在紧绷的神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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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奉先殿不远,一处临时辟出的值房内,灯火通明。浓烈的药味几乎盖过了血腥气。

张玉半倚在铺着厚厚毛皮的软榻上,脸色灰败如纸,气息微弱。他内腑遭受重创,又强行压制魔种反噬,此刻能醒转已是奇迹。一名太医正小心翼翼地为他包扎肩头崩裂的伤口,每一次触碰都让他眉头紧锁,冷汗涔涔。

门被推开,杨洪带着一身寒意和血腥气闯入。

“张帅!” 杨洪抢步上前,声音带着急切。

张玉艰难地抬起眼皮,那双曾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浑浊不堪,却依旧凝聚着最后一丝清明。他挥了挥手,太医和侍立的亲兵立刻无声退下,关上房门。

“陛…下…” 张玉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吐一个字都牵动内伤,痛苦之色更甚。

“陛下…气息尚存…但…太医束手…” 杨洪的声音低沉压抑,如同困兽的低吼。

张玉眼中闪过一丝深沉的痛楚,随即被更深的忧虑取代。他艰难地吸了口气,目光死死锁住杨洪:“杨…洪…听着…陛下口谕…命你暂领诸军…此乃…国之重器…亦是…滔天巨浪…”

他喘息着,胸脯剧烈起伏,缓了好一阵才继续道:“楚逆虽诛…其党羽…遍布朝野…军中…城中暗子…未必尽除…陛下…龙体垂危…此等消息…若泄于外…北地诸藩…江南豪强…必生异心!届时…大厦将倾…你我…皆是千古罪人!”

杨洪心头剧震!张玉所言,字字如刀,刺破了他连日来被军务和焦虑充斥的混沌。他只顾着肃清残敌、安顿流民,却未曾想到这泼天的权力背后,是无底的深渊!一旦陛下病危的消息传出,那些在楚王叛乱中摇摆观望的藩王、那些被杨士奇强行压制在北方的地方豪强、甚至那些刚刚溃散的楚逆残部…必将如同嗅到血腥的鲨鱼,蜂拥而至!金陵这点残兵,如何抵挡?

冷汗,瞬间浸透了杨洪的内衫。

“那…那该如何?” 杨洪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是一柄锋利的刀,却从未想过要握住刀柄,更遑论在这惊涛骇浪中掌舵!

张玉的目光锐利如昔,仿佛要穿透杨洪的铁甲:“秘!必须…秘而不宣!对外…只言陛下…诛杀国贼…损耗过甚…需静养…暂不视朝…”

“然…国不可一日无主!” 张玉的声音陡然拔高,牵动伤口,剧烈咳嗽起来,嘴角溢出血丝,被他强行咽下,“军令…政令…民望…需有…名目!否则…时日一久…必生大乱!”

他死死盯着杨洪,一字一顿,如同从牙缝里挤出:“你…以陛下之名…行监国之实!”

“监国?!” 杨洪如遭雷击,猛地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桌案上,杯盏哗啦作响!他一个边镇厮杀汉,粗鄙武夫,暂领军务已是僭越,监国?!那是文臣阁老、宗室亲王才敢触碰的权柄!这是将他架在火炉上烤!不,是架在刀山上!

“不…不行!” 杨洪下意识地摇头,声音带着抗拒,“末将…粗鄙武夫…只知砍杀…岂能…岂能担此重任!朝中尚有…”

“朝中?” 张玉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带着无尽的嘲讽与悲凉,“杨士奇远在北平…鞭长莫及…金陵城破时…满朝朱紫…不是殉国…就是降贼…或是…躲在地窖里发抖!如今…还有谁?!还有谁能站出来?!是你?还是我?!”

他猛地指向殿外,声音因激动而嘶哑破碎:“看看外面!这破碎的山河!这惶惶的民心!这虎视眈眈的群狼!没有这‘监国’的名头!你拿什么号令残存的官吏?拿什么弹压可能的叛乱?拿什么…稳住这摇摇欲坠的江山?!”

字字句句,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杨洪的心上。他脸色铁青,额角青筋突突直跳。他明白张玉说的是实情,残酷到令人窒息的实情!没有这层虎皮,他杨洪在那些文官眼中,永远是个可用的打手,却绝不可能真正掌控全局!

“可是…这诏书…” 杨洪的声音干涩。

张玉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厉色:“诏书…我来办!” 他喘息着,眼中是破釜沉舟的狠辣,“陛下…昏迷前…曾以指代笔…于榻前…授意…此乃…最后口谕之延续!你…只管以陛下之名…行监国事!天塌下来…我张玉…顶着!”

他猛地从软榻内侧,一个隐秘的暗格里,摸出一方小小的、明黄色的锦盒。打开,里面是一枚古朴的、刻有“天子行玺”字样的玉印!这是皇帝随身携带、用于签发紧急军令的私印!

“拿…去!” 张玉将玉印重重塞入杨洪手中,枯瘦的手指冰冷刺骨,“盖印…颁诏!内容…我来拟!你只需…记住!你手中之权…是陛下给的!是大明的江山给的!不是你的!若敢生半分异心…我张玉…第一个…斩你!”

玉印入手,温润中带着千钧之重。杨洪握着它,如同握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又像是握住了一柄悬于头顶的利剑。他看着张玉那双燃烧着最后生命之火、却又冰冷如铁的眼睛,一股混杂着悲壮、恐惧、无奈与决然的复杂情绪,如同岩浆般在胸中奔涌。

他猛地单膝跪地,头颅低垂,声音如同磐石相撞:

“末将杨洪…谨遵将令!受此权柄…必以死报国!若有异心…天诛地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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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一道加盖“天子行玺”的诏书,如同惊雷,在残破的金陵城上空炸响。

诏书以皇帝朱高燧的口吻颁布。言及楚逆伏诛,然朕因诛杀此獠损耗过甚,龙体需静养,暂不视朝。特命北伐诸军提督、靖难讨逆先锋大将杨洪,以天子旌节,代行监国事,总领京畿防务,肃清残逆,抚慰黎庶,整饬百废!凡京营、六部、五府、六科、十三道及应天府所辖一切军民政务,悉听杨洪节制!有不从者,以谋逆论处!

诏书一出,残存的朝堂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炸开了锅!

“监国?杨洪?一个粗鄙武夫?!”

“僭越!此乃僭越!张玉…张玉他想干什么?!”

“天子行玺?陛下…陛下到底如何了?”

“嘘…噤声!你想掉脑袋吗?没看诏书后面那句?不从者以谋逆论处!杨洪那杀神的刀,可还滴着血呢!”

质疑、惊恐、愤怒、算计…种种情绪在幸存的官吏心中翻腾。然而,看着诏书上那鲜红的“天子行玺”,看着宫门外那些浑身浴血、眼神如同恶狼般扫视着他们的北伐军士兵,看着城内依旧未曾完全扑灭的余烬和堆积如山的尸体…所有的声音,最终都化作了死寂的沉默和深深的恐惧。权力,在血与火的余烬中,以一种极其强硬、极其不体面的方式,完成了暂时的交接。

杨洪坐镇武英殿(奉天殿损毁严重)。这里成了临时的权力中心。他穿着未曾卸下的铁甲,端坐在临时搬来的粗糙交椅上,下方是战战兢兢前来禀报事务的幸存官员。他不懂那些繁文缛节,也看不懂复杂的钱粮簿册,他只知道用最简单、最直接的方式处理问题。

“城东粮仓被溃兵抢了?派兵!杀光抢粮的!粮食一粒不少追回!分发粥棚!”

“户部说没钱安置流民?查!抄没的楚逆家产呢?先挪用!不够?去找那些躲起来的富户‘借’!告诉他们,是陛下的旨意!不借?按通敌论处!”

“工部报城墙缺口太大,材料不足?拆!拆楚王府!拆那些空着的豪门大宅!拆下来的砖石木料,全给老子运去城墙!”

一道道铁血而蛮横的命令,带着浓烈的北地边关气息,从武英殿发出,强硬地推动着这座濒死帝都的运转。效率惊人,却也埋下了更深的隐患。文官们表面唯唯诺诺,眼底深处却藏着怨毒与不屑。武夫当国,国之将亡!

张玉躺在值房的软榻上,听着亲兵低声禀报着杨洪一道道“监国”令的执行情况,听着外面隐隐传来的官吏怨言,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他手中,紧紧攥着一份刚刚拟好的、措辞同样强硬的弹压地方藩王的敕令草稿,只待杨洪的印信。

代驾…他知道这代价会有多大。但他别无选择。他只希望,陛下…能熬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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