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内,青铜兽炉腾起袅袅篆烟,却掩不住殿中翻涌的政治暗潮。武承嗣与武三思连日递上的弹劾奏章在御案上摞成薄册,墨迹未干处,已圈定了韩王李元嘉(高祖第十一子)与鲁王李灵夔(高祖第十九子)的命运——这两位宗室中辈分最高、封邑最隆的亲王,此刻正成为武后测试朝堂风向的“试金石”。
武曌指尖碾过奏章边缘,抬眼望向阶下的宰相们。韩王、鲁王的罪名不过是引子,她真正要看的,是这些股肱之臣的“忠”究竟系于李唐社稷,还是自己。
中枢侍郎刘一芝垂眸盯着玉墀上的云纹,黄门侍郎韦斯千的朝珠在袖中轻轻碰撞,二人皆作老僧入定状,唯留殿中烛火在金漆梁柱上投下晃动的影。
唯有宰相裴炎踏出半步,宽袖拂过御案前的铜鹤灯,声如金石:“诸王列爵拱卫,未闻显过,岂可信片纸而废宗枝?”他额角青筋因激愤突突跳动,却没注意到武曌垂在袖中的指尖已掐入掌心——这张因忠义涨红的面孔,早在数月前便已列入武曌的“隐患名录”。
从反对追封武氏七庙,到亲外甥薛仲璋卷入扬州叛乱,裴炎的名字早已与“谋反”二字缠成死结。朝野流言如沸:叛军首领李敬业的檄文出自骆宾王之手,而骆宾王竟与裴炎有过密往来。
唐人张鷟在《朝野佥载》中记下一段波谲云诡的往事:骆宾王为拖裴炎下水,曾炮制一首隐晦歌谣——“一片火,两片火,绯衣小儿当殿坐”。前两句“火”字叠加,暗合“炎”字(火为炎);“绯衣小儿”拆字为“裴”(绯衣属“糸”,小儿为“衣”下“非”),“当殿坐”更直指篡逆之意。这首歌谣经裴炎老家的孩童传唱,很快传入他耳中。
裴炎心下惊疑,备下重金厚礼求教骆宾王。谁知骆宾王见了珍宝却缄口不语,直到某日裴炎邀其观赏古人画像,行至司马懿像前,骆宾王忽然驻足长叹:“此公握权柄而移国祚,非英雄乎?”裴炎追问歌谣真意,骆宾王突然下拜:“‘绯衣小儿’,即公之姓;‘当殿坐’,天命所归也。
今太后临朝,李氏式微,公岂愿甘为唐室老臣乎?”一番话如冰水浇头,却也挑明了裴炎心中隐而未发的政治野心——他虽为李唐顾命,却对武后揽权早怀不满,此刻经骆宾王点拨,终于默许与李敬业暗中联络,约定待武后外出巡视时,里应外合逼其还政。
光宅元年,扬州叛乱的烽火燃至淮河,裴炎身为首席宰相,却每日在政事堂闭目养神,对调兵遣将之事只字不提。武曌按捺性子召他问策,却不想裴炎掷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若太后归政于皇帝,叛军无需征讨自散。”殿中铜漏的滴水声突然清晰可闻,满朝文武的朝笏在袖中轻颤——这哪里是献策,分明是借叛乱逼宫!
武曌猛地起身,金镶玉的裙裾扫过御座,面上青筋隐现。恰在此时,监察御史崔詧越班而出,声如利箭:“裴公身为顾命,不思讨逆,却逼太后放权,莫非欲效长孙无忌,挟天子以专权?”此言戳中要害——唐睿宗李旦生性懦弱,若武后还政,身为中书令的裴炎必成朝堂核心,届时君弱臣强,与“谋反”又有何异?
裴炎张了张口,却发现满殿目光皆如刀刃。他忽然想起多年前与武曌联手废中宗的那个雨夜,那时他们是彼此借力的政治盟友,如今却成了生死对手。殿外突然滚过一声闷雷,武后已厉声掷下玉圭:“收捕下狱!”武士甲胄的碰撞声中,裴炎的官帽坠落在地,缨络散成乱丝——这个曾手握乾坤的宰相,终究没算到自己的政治豪赌,早已被武曌布下的天罗地网罩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