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墙而坐的身影微动。
没见他抬腿起身,整个人却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极其自然地侧身避开了抓来的手爪。动作幅度小得像只是被门口吹进的风带偏了一片落叶。唯一能动的左手顺势在身侧墙根下凌乱堆积的药草筐中探了一下,又极其自然地收回。
噗。
一声轻微的、如同放气般的闷响。
刀疤脸壮汉正要发怒,忽觉脚下一滑!
一股难以言喻的强烈腥臭猛地窜入鼻腔!像是上百条腐烂的死蛇突然炸开在他脚下!熏得他脑壳嗡鸣,胃里翻江倒海!更可怕的是,双脚瞬间踩到一滩粘稠湿滑、散发着诡异甜腻腐气的东西上!如同踩进了沼泽腐泥,重心顿时失衡!
“哇——!” 刀疤脸壮汉根本控制不住,脚下打滑身体剧烈后仰!像一头笨熊般重重砸倒在地!手里的腰刀脱手飞出,哐当一声砸在不远处的铜药臼上!他倒下的地方,赫然是墙角一个不起眼的小竹篓!刚才韩回那看似随意的探手,精准地戳破了篓里几个风干硬化、本就薄脆的蛇胆囊袋和半筐浸满腐草液的药渣!剧臭的汁液混着腐败的草药碎屑,在鞋底踩踏下猛地崩溅!
他身后的两个帮众猝不及防,被前方头目倒下带起的恶臭汁液溅了一脸一身!更要命的是那股瞬间爆发、浓烈到窒息的腐烂腥甜气!其中一人当场弯下腰呕了出来!
“头儿!地上……呕……是什么玩意儿……呕……”另一个也捂着脸口鼻,连连干呕后退。
刀疤脸壮汉在恶臭和滑腻污秽中挣扎,一身污泥,狼狈不堪,脸色因臭气和羞怒涨得通红发紫,看向依旧靠墙垂头、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的韩回的眼神已然不是凶狠,而是恨不得生啖其肉的怨毒!但张嘴想骂,却被那股浓烈气味冲得又是一阵猛咳干呕!
韩老倌吓得几乎瘫软在地。
“……走!” 刀疤脸壮汉挣扎着爬起,一身滑腻腥臭的腐液污泥滴落,也顾不上捡刀,声音嘶哑难听,带着一股强压下滔天怒火的屈辱,“晦气!先带那几个姓韩的回去……让魁爷等久了,扒你们的皮!”他眼神像毒蛇般最后剜了角落里那片青布衫一眼,领着同样一身污臭、扶墙干呕的手下跌跌撞撞冲出药庐,身影迅速消失在愈发浓稠的夜色里,留下满屋挥之不去的、如同腐烂深渊飘出来的腥臭气息。
夜风涌入,吹拂着油灯,在药钵、晒干的蛇蜕、瓦罐上投下鬼魅般的、不断扭动的暗影。
韩老倌软倒在地,心有余悸地看着门口方向,又看看角落里依旧垂首沉默的瘸腿人,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对帮派凶悍的惊惧,以及一丝更深藏、更荒诞的、如同面对阴沟深处不可名状之物的本能畏缩。
屋内死寂。
韩回慢慢抬起了头。
灯火摇曳,油灯昏黄摇曳的光,第一次清晰地勾勒出布巾遮覆下的那半张脸。
布巾遮掩了鼻梁下的伤痕与肤色,只露出眼、眉、额。
眉峰似两道沉冷的孤剑,带着经历磨砺的冷峭棱角。眉骨下的那双眼睛,沉静得如同古潭千尺下凝冻的黑石。眼底深处,再无之前刻意堆砌的疲惫浑浊,只余一片漠然的、映着灯火的冷光。额间线条舒展,却因眉骨的轮廓透出一股刀琢斧刻般的硬朗与孤拔。因长期敛藏锋芒而微微下垂的睫羽,在灯影中投下一道极深的、如同伤疤般的阴影。
布巾边缘隐约可见瘦削却线条清晰利落的下颌线弧度,没有一丝多余的软肉。
他站起身。
那个瞬间,断臂空袖微微甩动的姿态,不再是被生活压垮的佝偻无力。那青布旧衫下瘦削却依旧撑得挺拔的脊梁,透着一股蛰伏的孤狼终于站起身、抖落满身尘灰的轮廓感。
没有言语。
他走到门前,仅存的左手轻轻抬起,扶住了那被踹得歪斜裂开的薄木门板。指节修长有力,手背骨节分明,上面纵横着几道已经黯淡的旧疤痕,却无损那份如同握惯了刀剑棍棒的沉敛力量。
吱嘎——
门板被扶正。
他的目光,越过扶门的手,投向镇东那片被腥臭河水与帮派凶气笼罩的方向,也仿佛穿透了沉沉夜色,投向更辽远诡谲的深空。巷角深埋的石子,魁爷额上裂开的血痂……无形的丝线已然缠结。
油灯的光在他轮廓清晰的侧脸上跳动,明明灭灭。唇角,那曾经微不可察的、冷硬如刀锋的弧度已悄然隐去,只留下一片冻结的平静,无波无澜,映着窗棂外那轮诡异橙红的浊世冷月。
血云镇的夜风吹散了门前的腥气,也将那片沉重的腥臭和那柄浸染了蛇毒的银针留下的冰凉气息,一并送入血狼帮那黑石院坝的角落。
一袭如血鲜红的身影如同幽灵般,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里,悄然降临在韩回曾栖身过的墙根阴影处。红裳赤足点地,足下踩过冰冷的石面,留下极淡的灼痕。她低头,涂着艳丽蔻丹的纤指间捻着那枚沾满泥污、已被捏碎成好几块、边缘还带着一丝焦黑痕迹的血狼令牌碎片。碎片之上,那点韩回特意留下的、微不可察的墨紫蛇毒粉末已然了无痕迹。
她的指尖在碎片表面轻轻拂过。
“嗡……” 极其低微的空间嗡鸣在她指尖荡开一圈肉眼难辨的涟漪。令牌碎片中潜藏的、属于血煞蛇毒被强行引爆的“焦香”,以及魁爷额角血痂渗出的、带着暗金灵韵的几滴滚烫血腥气息……如同被无形之水冲开的墨迹,在她神识深处交织重演。
那蛇毒引爆的源头……那份属于深渊底层污秽的、却又能被精准引导爆发的力量……
红裳鲜艳的红唇微微勾起,如同弯起的染血月牙。眼神却锐利冰冷,带着一丝终于拨开迷雾的洞察。
“好一条深水里的毒蛇……”她的声音低得只有自己听见,在冰冷的石壁间幽幽飘散,“引而不发,点毒成刃……你这饵,想钓的,只怕不只是这血云镇的小小鱼虾吧?”
她指尖的红莲业火无声翻卷,将那块毫无价值的血狼令牌碎片烧成了飞灰。
就在灰烬飘落的刹那——
一点极其凝练、沉浑、与这腐朽小镇污浊气息格格不入的土黄色光晕,被她纤纤玉足后跟微微挪动时,悄然踢出了墙角堆积的湿泥!那是一枚约莫指甲盖大小的、通体圆融、泛着温润古意的淡黄药玉。玉质并不纯粹,甚至有些浑浊,表面有几道极其古老晦涩的焦痕纹理,如同被火焰舔舐过又冷却的骨殖。此刻它静静躺在污秽中,散发着淡淡的、内敛的土元地气。
这是那药篓里被打翻的某样东西?还是……刻意落下的标记?
红裳的目光落在那枚沉浑的药玉上,艳丽的瞳孔猛地一缩!随即又恢复了那颠倒众生的妖娆笑意。
“万载沉阴地心玉髓?呵……倒是小看了你藏东西的本事……”她并未弯腰去捡,反而广袖似有若无地一拂,一股极其隐晦、冰寒彻骨的灵力瞬间笼罩那枚药玉!药玉似乎被冻结了一瞬,原本温润的光晕瞬间收敛,变得灰扑扑如同路边的顽石,再无半分灵气。
“玄清老狗……”红裳看着药玉上那层被自己覆上的业火冰霜,再抬眼望了望东方天际已然泛起的鱼肚白,无声低语,“你想让他做饵钓出更大的鱼,只怕鱼没钓到,线却被鱼咬断了……这条盘在泥里的毒蛇的毒牙,可是连着更深的水啊。”
“这烂摊子,可就不归我管了……”红纱衣裙如同流云般向后卷动,红影一闪,已消失在黎明前最浓的暗影里,只留下墙角污泥中那枚被“冻结”的、如同死物般的沉浑药玉。
镇东大路的混乱脚步与暴戾咆哮渐次逼近。
低矮的药庐内,仅剩的断臂人静静坐着,窗外的浊世冷月勾勒着他新生的侧脸轮廓,孤拔而沉静,像一块淬炼至冷至硬的玄冰。
一缕血煞的焦糊味终于被晨风吹散。
但那枚被“冻”在淤泥里的药玉,正如同沉入深渊的眼,无声记录着所有触碰过它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