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庭院(2 / 2)

“用的是你祖父……当年亲手封存的御用蜂巢蜜呢。”母亲的声音温柔依旧,带着追忆的甜蜜。

龙天依言拿起一块荷花酥,指尖传来熟悉的酥脆感。他轻轻咬下,酥皮碎裂。然而,舌尖触碰到的内馅,并非甜糯的莲蓉或豆沙,而是一颗浑圆、冰冷、散发着幽幽荧光的——夜明珠!

“咳……”父亲在一旁适时地轻咳了一声,打破了这瞬间的凝滞。他枯瘦的手从袖中随意地抓出一把金瓜子,看也不看,便信手撒入身旁的鎏金博山炉中。

“呼啦——!”

炉中的火焰仿佛被注入了狂暴的生命,猛地窜起七尺之高!炽烈的火舌带着灼人的热浪,贪婪地舔舐着空气,瞬间将梁上悬挂的二十四盏八角琉璃宫灯尽数点燃!整个东厢房被突如其来的煌煌灯火照得亮如白昼,光影在雕梁画栋间疯狂跳跃舞动,将母亲含笑的脸庞映照得有些模糊不清,也将那盘中夜明珠的冷光彻底吞噬。

晚膳在一种奇异而沉重的氛围中结束。灯火通明的回廊里,龙天推着父亲的轮椅,走向府邸深处那座象征着家族智慧与秘密的书房。龙谨言如同一个沉默的影子,无声地跟随在侧。

书房高阔,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紫檀书架,直抵繁复藻井。架上并非全是书册,更多的是历代珍藏:锈迹斑斑的青铜礼器泛着幽绿,釉色温润的宋瓷静立如处子,羊脂白玉的摆件在烛光下流淌着油脂般的光泽……

每一件器物,都仿佛凝固了一段尘封的岁月。父亲转动轮椅,来到最里层书架的一处暗格前。他伸出枯瘦的手指,在某个不起眼的雕花处轻轻一按。

“咔哒”一声轻响,一块紫檀木板无声滑开,露出里面一个狭长的空间。父亲探手进去,取出一卷用明黄丝绦系着的、边缘已磨损泛黄的绢帛。

“这是你曾祖留下的,”父亲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低沉,带着一种揭开秘辛的庄重,“《应龙府秘录》。”他将绢帛递给龙天,“府中……所有的机关、密道、暗室……皆绘录于此。”

龙天接过绢帛,解开丝绦,缓缓展开。泛黄的绢面上,用极其精细的墨线,勾勒出整座庞大应龙府邸的平面图。回廊、庭院、厢房、楼阁……纤毫毕现。

而在这些建筑结构的线条之间,密密麻麻地标注着无数细小的朱砂符号与蝇头小楷的注释——翻板、陷坑、弩箭孔道、毒烟喷口、乃至触发机关的枢纽位置!图纸甚至向下延伸,清晰地绘出了深藏于地下的数层密室网络,如同大地的血脉与暗疮。

父亲枯枝般的手指在图上一处醒目的朱砂红点上点了点,那里位于后花园假山深处:“这里……是你祖父耗费十年心血秘密修建的藏宝室。里面……存放着历代帝王‘恩赏’……以及龙家历代先祖积攒下来的……一些东西。”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千钧重负。

一直沉默如石的龙谨言,此刻忽然上前一步,垂首道:“少爷……可要去看看?”声音平稳,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寂静中荡开涟漪。

龙天抬眼,目光掠过父亲沉静如水的面容,最终落在龙谨言低垂的眼帘上,点了点头。

三人离开书房,穿过重重院落,来到西跨院深处。一座由奇形怪状的太湖石堆叠而成的假山矗立在月洞门后,在惨淡的月色下显得嶙峋而阴森。龙谨言走到假山背面一处毫不起眼的凹陷处,手指在几块看似天然的凸起上以一种特定的节奏快速点按了几下。

“隆隆隆……”

一阵沉闷的、仿佛来自地底的摩擦声响起。假山基座处,一块巨大的岩石竟缓缓向内滑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向下延伸的幽暗洞口。一股混合着尘土、金属锈蚀和古老木料陈腐气息的冷风,从洞口深处扑面而来。

龙谨言当先引路,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盏点燃的青铜鹤形灯。龙天推着父亲的轮椅,紧随其后,踏入了这条尘封已久的密道。石阶陡峭而湿滑,壁上凝结着冰冷的水珠。鹤形灯昏黄的光晕仅能照亮脚下方寸之地,将三人的身影在粗糙的石壁上拉扯得扭曲变形。

下行约摸数十阶,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间极其宽敞的地下石室。空气凝滞而冰冷,弥漫着浓重的、属于金属和岁月的味道。石室四壁嵌着巨大的铁木架子,上面分门别类地摆放着难以计数的奇珍异宝:商周青铜器厚重威严的饕餮纹在幽光下仿佛要活过来;

成排的宋代官窑瓷器,釉色温润如玉,在暗影中流淌着静谧的光华;温润的羊脂白玉摆件、通透的翡翠山子、鎏金的佛像……琳琅满目,流光溢彩,汇聚成一片无声的财富之海。它们静静地躺在黑暗中,如同被时光遗忘的囚徒。

龙天随手拿起靠近入口处一件布满铜绿的三足圆鼎,入手沉重冰凉。借着灯光细看,鼎腹内壁清晰地铸刻着古老的铭文,形制古拙,纹饰狞厉——这赫然是一件商周时期用于祭祀天地的礼器!

“这些都是……你曾祖当年,一件件搜罗来的。”父亲的声音在空旷的石室中带着回音,平静无波,“说是……要留给后人,做个念想。”他转动轮椅,目光扫过这些价值连城的器物,眼神却如同看着一堆冰冷的石头。

龙谨言侍立一旁,适时地补充,声音一如既往地平稳:“少爷若有看中的,不妨取一两件把玩。”仿佛在谈论的不是国之重器,而是寻常的玩物。

龙天默然,将沉重的青铜鼎轻轻放回原处。冰冷的触感似乎还残留在指尖。他转身,目光却无意间被石室角落一个不起眼的紫檀木箱吸引。那箱子形制普通,没有繁复的雕花,在众多珠光宝气中显得格外低调。他走过去,掀开箱盖。

箱内没有珍宝。满满当当,整整齐齐码放着的,是无数枚金光灿灿、形制统一的——金瓜子!细碎的金光在灯下跳跃,几乎要晃花人眼。

“呵……”父亲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石室里显得有些突兀,“这是你祖父留下的。说是……以备不时之需。乱世之中,黄白之物,有时比那些瓶瓶罐罐……更顶用。”他看向龙天,浑浊的眼中带着一丝洞悉世事的了然。

龙谨言微微躬身:“少爷若需用度,随时可取。”语气诚恳,如同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龙天看着满箱刺目的金光,沉默地摇了摇头,抬手将箱盖轻轻合上。他转身,目光投向轮椅上静静注视着他的父亲。在老人那双阅尽沧桑的眼底深处,龙天似乎捕捉到了一闪而逝的、极其微弱的……欣慰?

“少爷可还想看看府中其他的机关布置?”龙谨言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短暂的沉默。

龙天收回目光,点了点头。

三人离开藏宝室,机关合拢,将满室的珠光宝气与冰冷黄金再次封存于地底。他们穿过夜色笼罩的回廊,来到东跨院一处临水的凉亭。凉亭建在一方小池之上,池中残荷败叶,在月色下投下鬼魅般的影子。

龙谨言走到凉亭中央,蹲下身,手指在几块看似寻常的青石板缝隙间摸索了片刻。只听“咔哒”一声轻响,凉亭中心一块直径约五尺的圆形地面,竟悄无声息地向下沉降、滑开,再次露出一个黑黢黢的向下入口!一股更为浓烈的、混合着铁锈、皮革和油脂的冷冽气息瞬间涌出,带着金属特有的杀伐之气。

沿着同样湿冷的石阶再次下行,来到另一间更为肃杀的地下石室。

这里的空气更加冰冷,带着一股隐隐的硝石味。石室同样巨大,但格局完全不同。四壁不再是木架,而是坚固的青石墙,墙上固定着一排排沉重的铁木兵器架!架上寒光闪烁,密密麻麻地陈列着各式各样的兵器:从形制古朴、刃口带着暗红斑驳的春秋青铜剑,到锻造精良、寒气逼人的汉代环首刀;

从沉重狰狞的唐代陌刀,到灵巧犀利的宋代手刀;从劲弩、长弓到皮甲、盾牌……跨越千年的杀伐之器,如同沉默的军队,整齐地排列在这幽暗的地下,散发着令人心悸的锋锐与冰冷。时间在这里仿佛凝固,只有铁器在幽暗中无声的呼吸。

“这些……也是你曾祖当年,费尽心力收集的。”父亲的声音在充满兵器煞气的石室里显得更加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说……这世道,终究是拳头里出道理。给后人……留点防身保命的东西。”

龙谨言上前一步,从架上取下一柄寒光凛冽的八面汉剑,双手捧到龙天面前,剑身修长,寒气迫人:“少爷若有兴致,不妨试试手。府后演武场,尚可一用。”

龙天看着眼前这柄曾饱饮鲜血的古剑,感受着那穿越时空传递而来的冰冷杀意,缓缓摇了摇头。他伸出手,并非接剑,而是轻轻抚过冰冷的剑脊,感受着那上面仿佛渗入金属纹理的历史寒意,然后将它放回了原处。他再次转身,目光与父亲交汇。这一次,老人眼底那丝微弱的情绪,似乎变成了……赞许?

当三人终于回到地面,重新沐浴在清冷的月光下时,夜色已深如浓墨。府邸各处,七十二盏形态各异的宫灯早已被仆从们尽数点亮。

暖黄的烛光透过精致的琉璃灯罩,在庭院、回廊、楼阁间流淌,将这座沉淀了太多秘密与沧桑的应龙府,妆点得金碧辉煌,宛如一座悬浮在夜色中的、不真实的黄金囚笼。每一片琉璃瓦,每一根朱漆柱,都在灯火中闪烁着虚幻而脆弱的光泽。

龙天推着父亲的轮椅,穿过这灯火通明的迷宫,回到正厅。摇曳的烛光下,母亲的身影再次静静伫立在那里。

她微微垂首,专注地看着手中那件永远停留在“未完成”状态的缂丝龙袍。璀璨的金线在烛火下流淌着液态般的光泽,那根刺在龙睛位置的金针,针尖闪烁着一点固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