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舞的余韵如同稀薄的烟雾,终被喧嚣的人声与杯盏碰撞的脆响驱散。宾客们纷纷回到各自华美的檀木圆桌旁,脸上犹带着方才那场惊世之舞带来的震撼与余悸,相互低声交谈着,话题的中心,自然离不开那对光芒万丈又骤然隐退的兄妹。
趁着这短暂的注意力转移,父亲悄然整理了一下衣襟,步履沉稳地重新踏上那方小小的演讲台,准备继续这场于他而言已索然无味的庆典致辞。
龙天端坐于喧嚣的旋涡中心,眼神却清冷如冰封的湖面。他微微侧首,目光掠过身旁的龙巧云,一个极其细微的眼风递了过去,快得几乎无人察觉。
龙巧云心领神会,长长的睫毛几不可察地垂落了一下,如同蝶翼轻颤,旋即恢复如常。无需言语,两人之间流淌着超越血缘的默契。他们如同两尾最警觉的游鱼,借着父亲抑扬顿挫的演讲声浪为掩护,身形极其缓慢、不着痕迹地向后挪动。
舞台上层层叠叠的深红色天鹅绒幕布,此刻成了最佳的庇护所。他们巧妙地利用幕布的褶皱与阴影,如同融入背景的幽灵,猫着腰,屏息凝神,向着舞台后方那片未知的黑暗潜行。
父亲的嗓音在麦克风的放大下回荡在大厅的每个角落,台下众人的目光被牢牢吸附在那聚光灯下的身影上,无人留意到,舞台最幽暗的角落,两道纤细的身影正悄然滑向后台的边缘。胜利在望,只需再绕过最后一幅厚重的侧幕……
“先生,小姐,需要香槟吗?”
一个彬彬有礼却带着职业化热情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如同冰冷的针尖刺破了紧绷的弦!一名身着黑色马甲、端着亮银色托盘的侍者,如同凭空出现般,恰好挡在了他们通往自由的必经之路上!托盘上,高脚杯中的金色液体在灯光下折射出诱人而危险的光芒。
龙天的心猛地一沉,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提到了嗓子眼儿!千钧一发之际,他瞳孔深处锐光一闪,身体的本能反应快过思考。他看似随意地抬手整理袖口,手肘却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带着精确计算的力道,“不经意”地撞向侍者托盘的边缘!
“哗啦——!!!”
清脆刺耳的碎裂声如同平地惊雷,瞬间炸响!水晶杯碰撞碎裂,昂贵的香槟如同失控的金色瀑布泼洒而出,在光洁如镜的黑白根大理石地面上肆意流淌,溅湿了附近几位女士华丽的裙裾!惊呼声、抱怨声、侍者慌乱无措的道歉声……瞬间汇成一片混乱的声浪!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齐刷刷地投向这突发的狼狈现场!
“哎呀!我的裙子!”
“怎么回事?!”
“小心脚下!”
就在这片混乱如同沸水般翻腾的瞬间,龙天的手已经闪电般抓住了龙巧云的手腕!没有丝毫犹豫,没有丝毫停顿,他拉着她,如同两道融入阴影的疾风,猛地矮身,精准无比地钻进了后台墙壁上一扇毫不起眼、几乎与深色墙纸融为一体的暗门之中!厚重的门扉在他们身后无声地合拢,将所有的惊呼、混乱与探寻的目光彻底隔绝在外,仿佛那扇门从未存在过。
暗门之后,是截然不同的世界。狭窄的通道弥漫着陈年的灰尘与木料腐朽的气息,光线昏暗得如同沉入深海。只有墙壁高处几盏应急灯,散发着幽绿而微弱的光芒,勉强勾勒出脚下布满尘埃的木质地板和两侧堆满杂物的轮廓。
他们不敢有丝毫停留,甚至来不及拍去身上的灰尘,便沿着这条仿佛通往地心深处的秘道,拔足狂奔!身后,晚会现场的喧嚣人声、父亲的演讲声、甚至那混乱的余波,都如同隔着厚重的水幕,隐隐约约、扭曲变形地传来,更衬得这条秘道死寂得可怕。脚步声在空旷的通道里激起沉闷的回响,如同他们擂鼓般的心跳。
不知跑了多久,肺部火辣辣的疼痛提醒着体力的消耗,前方终于出现了一线微弱的、不同于应急灯惨绿色的自然光亮——那是月光!通道的尽头,一扇布满铁锈、毫不起眼的旧木门虚掩着,仿佛一位沉默的守门人。他们猛地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门扉!
呼——!
一股混合着青草、泥土与夜露的清新空气,如同久违的自由之风,瞬间涌入他们的肺腑,涤荡了所有宴会厅里残留的脂粉香气与窒息感。
清冷的月光如同银纱,温柔地披洒在他们身上。龙天拉着龙巧云,毫不犹豫地踏出这扇象征着牢笼出口的小门,将那个金碧辉煌、令人窒息的晚会彻底抛在身后。夜色温柔,将他们悄然吞没。
一路疾行,避开灯火通明的大道,专挑僻静的小径。龙天拉着龙巧云,如同两道无声的魅影,穿行在沉睡的街巷与静谧的庭院之间,最终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属于他们的那座深沉而低调的宅邸。
没有惊动任何仆佣,两人径直走向那间熟悉的、弥漫着樟脑与熟悉气息的换衣间。繁复华丽的礼服被迅速褪下,如同卸下了一层沉重的枷锁,换回了平日舒适简洁的棉麻衣衫。当最后一颗盘扣系好,两人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如释重负的轻松。
龙天走到窗边,目光穿透沉沉的夜色,投向远方那座在月光下勾勒出朦胧轮廓的巍峨高山。山影沉默而巨大,带着一种亘古的宁静与神秘。他转过身,目光落回龙巧云身上,那眼神深邃而明亮,如同蕴藏着星辰。
“跟我去个地方,如何?”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邀请。
龙巧云甚至没有问去哪里,没有丝毫的犹豫,清亮的眼眸里瞬间绽放出纯粹的信赖与期待。“行?没问题,现在吗?” 她的回答干脆利落,仿佛早已准备好迎接任何未知的旅程。
龙天点了点头,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笑意。他没有再多言,再次拉起龙巧云的手,这一次,动作更快,更急!两人如同离弦之箭,再次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茫茫夜色之中。龙天的步伐迅捷如风,每一步都踏在精准计算过的落点上。
他心中有一个清晰的倒计时:距离晚会现场的人发现他们消失,最多还有不到半个小时!而一旦发现,那些焦灼的、带着各种目的的搜寻者,必然会像嗅到血腥味的猎犬般蜂拥而出,铺天盖地地搜寻他们的踪迹。必须在铁幕落下之前,抵达那个只属于他们的秘密堡垒。
果然,正如龙天所料,甚至比他预估的还要快上些许。晚会现场,终于有人从那场香槟泼洒的混乱中回过神来,惊觉那对最耀眼的兄妹早已不见踪影!恐慌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父亲的演讲被迫中断,脸色铁青。宾客们面面相觑,议论纷纷。很快,寻找的命令被急促地下达,整个宅邸瞬间炸开了锅!
“龙天少爷不见了!”
“巧云小姐也找不到了!”
“快!快去找!”
无数身影如同受惊的飞鸟,从灯火辉煌的宴会厅大门蜂拥而出,冲向浓墨般的夜色。他们手持灯笼、火把,甚至有人取出了强光手电筒(凡俗之物),刺眼的光柱如同利剑般胡乱劈砍着黑暗。呼喊声此起彼伏,焦急、担忧、甚至带着一丝气急败坏。
“龙天——!”
“巧云——!你们在哪里?!”
人群分散开来,如同撒入大海的网,朝着各个方向漫无目的地寻觅而去。有人冲进了宅邸后方那片茂密得如同原始森林般的园林,惊起一片沉睡的飞鸟,扑棱棱的翅膀声更添慌乱;有人奔向宅院附近那条在月色下泛着粼粼波光的小河,河水倒映着晃动的人影和焦急的面孔,却唯独不见那两个熟悉的身影。
而那位名叫蛮荒的家族护卫(或是族人),显然经验更为丰富,也更了解这对兄妹的秉性。他没有随大流,而是目光锐利地扫视四周,最终选择了那片环绕着主宅、古老而神秘、常年雾气弥漫的山谷。
他毫不犹豫地一头扎了进去!谷中荆棘丛生,怪石嶙峋,浓雾如同实质般缠绕,能见度极低。但他毫不在意,抽出随身携带的短刀,一路披荆斩棘,粗犷的呼喊声在山谷中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
“天少爷!云小姐!听到回答我!” 他一边呼喊,一边警惕地观察着四周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任何可能留下踪迹的蛛丝马迹。
时间在焦灼的寻找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森林里、河流边、山谷中……手电的光柱交错扫射,呼喊声渐渐带上了疲惫与失望的沙哑。众人寻找了许久,许久,久到月亮都已悄然爬升至中天,清辉洒满大地,却仍然捕捉不到那对兄妹的半分踪影。一种无力感在搜寻者心中蔓延。
而与此同时,在一条几乎被荒草淹没、只有龙天知晓的隐秘山路上,两道身影正以惊人的速度移动着!他们的速度绝非寻常散步,而是如同百米冲刺般全力疾驰!龙天拉着龙巧云,在崎岖的山路上灵活地腾挪跳跃,避开突出的岩石和盘虬的树根。
山风在耳边呼啸而过,吹拂起他们的发丝和衣袂。他们连续穿过数条极易混淆视线的岔道,每一步都精准无误,没有丝毫犹豫。最终,在一处被巨大藤蔓和嶙峋怪石巧妙遮蔽的山坳入口前,龙天猛地停下了脚步。
“到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喘息,但更多的是抵达目的地的笃定。
龙巧云被他拉着,一路疾奔,此刻也微微喘息着。她抬起眼眸,看向龙天带她抵达的这片天地,清亮的瞳孔瞬间被眼前的景象点亮,微微睁大,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惊讶与纯粹的欣喜。
“这里……好美!”她轻吸一口气,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轻颤,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微张的嘴唇,呆呆地望着前方,“我之前……居然从未发现过这个地方!”
龙天看着妹妹惊喜的模样,脸上的线条不自觉地柔和下来,嘴角噙着一丝浅淡的笑意。“这不过是我常来读书的清静角落罢了。”他的语气平静,仿佛这仙境般的所在只是一处寻常的书斋。
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开阔的草地如同巨大的碧色绒毯,在月光下静静铺展。草地四周,是高大而古老的树木,枝叶繁茂,虬枝盘曲,如同最忠诚的卫士,将这片小小的天地温柔地环抱其中,隔绝了外界的纷扰。草地上,点缀着无数不知名的野花,在夜风中轻轻摇曳,散发出清雅的芬芳。月光如水银泻地,为每一片草叶、每一片花瓣都镀上了一层朦胧的银辉。
天色已彻底沉入深邃的墨蓝。仿佛是为了迎接他们的到来,一颗,两颗,三颗……无数颗星辰次第点亮了漆黑的天幕,如同无数颗璀璨的钻石被精心镶嵌在无垠的黑色天鹅绒上。
不多时,整个夜空已是繁星璀璨,银河横亘,壮丽得令人窒息。与此同时,草丛间,树影下,点点柔和的、黄绿色的光芒也开始轻盈地闪烁、飞舞起来。是萤火虫!它们如同坠入凡尘的星子,提着小小的灯笼,在花丛间、在草叶上、在兄妹俩的身边穿梭起舞,编织着流动的光网。星光与萤光交相辉映,天地间仿佛流动着梦幻的光河。
“哇!”龙巧云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雀跃,像个小女孩般欢快地轻呼一声,追逐着那些闪烁的精灵跑去。她的裙裾拂过沾满夜露的青草,发出细微的窸窣声,惊起几只正在休憩的萤火虫,引得光点一阵纷飞。龙天静静地站在原地,目光追随着月光下那个轻盈跳跃的身影,眼神深邃而温柔,如同注视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此处,正是杜鹃花的隐秘王国。漫山遍野,如火如荼,在星月的光辉下呈现出一种深邃而神秘的紫红色调。花开得泼辣而茂盛,层层叠叠,如同铺向天际的锦缎。成群的萤火虫在夜空中悠然游弋,它们的光点时而幽微如叹息,时而明亮如初绽的星芒。那如梦似幻的光影交织,将这片山谷渲染得如同遗世独立的童话仙境,隔绝了尘世的一切喧嚣与烦忧。
戌时三刻的夜露悄然凝在龙巧云柔嫩的鬓角,如同缀上了一颗晶莹的珍珠。就在此时,天权星那清冷的光辉恰好升到卧云峰顶那棵标志性的旗状古松的尖梢,仿佛为它加冕。十一岁的龙天将一盏古旧的桐油灯笼挂上老松虬劲的枝桠,暖黄的光晕温柔地晕开一小片。
他看着九岁的妹妹解下那件织锦镶边的斗篷,丁香色的马面裙摆如同流云般扫过千年冷杉裸露在外的巨大板根。裙裾拂过的微澜,惊醒了沉睡在冷杉树洞深处的一只星鸦。它不满地“嘎”了一声,振翅飞出,翅尖似乎还沾着几点未散的萤光,如同衔走了几颗碎星。
“是井宿的钺星。”龙巧云仰起秀美的脖颈,清澈的目光投向深邃的苍穹。在她仰头的瞬间,肩头那件缠枝莲纹的云肩悄然滑落,露出了内里中衣上以极细密针法暗绣的二十八星宿图。
她纤细的指尖划过那愈发清晰、仿佛流淌着液态白银的璀璨星河,声音清冷如玉珠落盘。“北斗的杓柄,正要将潭中那轮破碎的月影,稳稳舀进天玑星的银碗里呢。”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属于观测者的严谨,“三年前我们在此处记录下的岁差变化,与《历象考成》后编所载,分毫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