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谈判(2 / 2)

“您看这盘棋,”龙天的声音异常平静,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黑棋若肯舍掉此子,”他的指尖点了点银杏叶覆盖的位置,“看似损失,实则反能吃下整片边角。舍小,方能得大。”

青铜座钟仿佛被这凝重的氛围所感染,第三次敲响了报时的钟声。“铛——铛——铛——”声音悠长沉重,在寂静的书房里久久回荡,仿佛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当钟声的余韵彻底消散在夜风里,他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那枚覆盖棋盘的银杏叶上,又缓缓移向龙天年轻而沉静的脸。他没有说话,只是伸手,从棋罐中取出一枚温润的黑云子。棋子在他指间泛着乌沉的光泽。

“龙公子,”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波澜,“可愿与我谈一局?就在这树下石枰。”他捏着那枚黑子,指尖稳定。

“犬子棋艺粗浅,恐污清兴……”龙翁急忙开口阻拦,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

“黑棋先行,”龙天沉静的声音干脆地截断了父亲的话。他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避,“请赐教。”目光清澈而坚定,如同深潭。

他不再多言,手持黑子,率先走向那株巨大的银杏树。龙天紧随其后,步履沉稳。

石桌冰凉,月光如水银般倾泻在纵横十九道的棋盘上。他执黑先行,第一子“啪”地一声,稳稳落在星位,沉稳有力,带着开疆拓土的决心。龙天执白,竟不假思索,指尖拈起一枚白子,带着破空之势,“嗒”地一声脆响,直取天元之位!这开局石破天惊,充满了锐气与不羁。

棋局甫开,他落子如飞,攻势凌厉如急风骤雨,每一手都带着千钧之力,似要重现那摧枯拉朽的气势。黑子步步紧逼,构筑起一条气势磅礴的大龙,直捣白棋腹地。

龙天却似闲庭信步,白子在他手中如飞花散落,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步步为营,悄然在棋盘各处布下伏兵,渐渐形成一张疏而不漏的巨网。他每落下一子,便轻声吐出一个精确的数字,那声音在清冷的夜风中格外清晰:

“江南制造局,年耗铁料七千吨……开滦煤矿,日产原煤两万吨……京张铁路,每公里造价三万银元……津浦线全线贯通,需枕木一百二十万根……”数字如同冰冷的算珠,一颗颗落在棋盘上,与棋子的敲击声交织成奇特的韵律。他报出的,是州府的骨骼与血脉,是实业的冰冷成本。

棋至中盘,风云突变。龙天布局已久的白网骤然收紧,那原本气势汹汹的黑棋大龙,竟不知不觉陷入重围,左冲右突,生机渐失。他捏着一枚黑子,悬在棋盘上方,久久未能落下。棋子在月光下反射着幽光,映着他凝重的面庞。他凝视着盘面错综复杂的死局,仿佛看到了另一个战场上的困境。

“龙公子可知,”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喟叹,“这局棋,本不该在此石桌之上?它本该在厅堂之上落定乾坤。”他的目光从棋局抬起,望向龙天,深邃如夜空。

“棋盘上的输赢,”龙天轻轻放下一枚白子,那细微的落子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总比战场上的尸骨如山,来得慈悲。”龙天的目光沉静如水,注视着他,“就像您,宁可用公债赎买路权,耗费巨资,耗时费力,也不愿效法北边那位,以枪炮强取豪夺,生灵涂炭。此乃仁者之棋,亦是智者之选。”

他的目光在棋盘上那枚决定大龙生死的关键劫材上停留片刻,又缓缓扫过龙天报出的一串串冰冷数字,最后定格在年轻人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眸里。夜风吹过,头顶巨大的银杏树冠发出沙沙的声响,金黄的落叶如雨点般簌簌飘落,有几片落在棋盘上,覆盖住几枚棋子。那枚覆盖边角的银杏叶,在风中微微震颤。

突然,他手臂一抬,将指间那枚捻得温热的黑子,“嗒”地一声投入棋罐。他推枰而起,动作果断,带起一阵风,拂动了棋盘上的银杏叶。

“明日辰时,”他背对着龙家父子,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将《州府银库条则》草案送来此地。”他的身影在巨大的银杏树影下显得挺拔而孤峭。

龙翁随之起身,宽大的袍袖带到了石凳。他站定,指间的翡翠扳指无意识地重重磕在冰冷的棋盘边缘,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响,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他……”父亲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若许龙家钱庄代发首批州府银元,助新币制推行一臂之力……”

“需受度支司全程监理,毫厘不得有差!”他的声音从树影下传来,清晰冷冽,如同秋夜的寒霜。他已将散落的黑子一枚枚拾起,投入棋罐。“龙公子既精于算学,心细如发,”他转过身,目光如电,直射龙天,“就由你核算首批发行之备付金比率。此乃基石,务必精准如山!”

……

“合作愉快,先生!”龙翁的声音带着尘埃落定后的释然,双手抱拳。

“合作愉快,龙翁!”他回礼,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带着疲惫的笑意。

步出州府衙署沉重的朱漆大门,夜风扑面而来,带着深秋的凛冽。龙天在台阶上驻足,忍不住回望。衙署深处灯光已熄,唯余一片沉寂的轮廓。他的目光越过屋脊,落在那株巨大的银杏树上。

月光下,它像一个沉默的巨人,伸展着虬劲的枝干。夜风拂过,树叶发出连绵不绝的沙沙声,如同无数细语。树荫下,那张汉白玉石桌棋盘隐在黑暗里,仿佛一切从未发生。但龙天知道,就在那里,就在方才,一枚孤零零的白子,正静静地躺在残局的旋涡中心,在清冷的月华下,泛着幽微而执拗的冷光。

马车早已候在门前,绢纱灯笼悬挂在车辕两侧,散发出暖黄而朦胧的光晕。龙天登上马车,灯光照亮了他手中紧握的那本《兴国策》。他翻开书页,在那些规划着铁路、港口、矿山的宏伟蓝图旁的空白处,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的数字、公式与演算图表。墨迹未干,在昏黄的灯光下,如同一条条从旧日泥泞中奋力延伸出来的、闪着微光的铁轨,执着地指向一个模糊而艰难的新世界。

“行了,走吧!”龙翁的声音带着一丝催促和尘埃落定后的松弛。

车夫轻喝一声,马车缓缓启动,碾过寂静的青石板路,发出单调而规律的辘辘声响,融入沉沉的夜色里。车厢内一片寂静,只有马蹄敲击路面的声音和车轮滚动的闷响。灯光在车内摇曳,将父子二人的影子投射在车厢壁上,随着马车颠簸而晃动不定。

“天儿,”龙翁打破了沉默,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审视后的满意,“今日这一番对弈,你应对得宜。进退有据,算度精微,不枉为父多年心血。”他靠在柔软的锦缎靠垫上,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扳指。

龙天微微欠身,恭敬地回应,声音平静无波:“全赖父亲平日教导,孩儿不过是略尽绵力,谨守本分而已。”他的目光落在窗外流动的黑暗中,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兴国策》封面上凸起的烫金字体。那冰冷的触感,和方才棋盘上白子的凉意,似乎还留在指尖。马车载着沉默,驶向未知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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