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并非绝对的无声,而是所有宏大、狂暴、撕裂空间的声音都消失后,留下的、更加令人心悸的虚空回响。如同宇宙初开时爆鸣后的冷却,又像巨兽咽下最后一口气后,整个世界陷入的凝滞。
许霜药感觉自己漂浮在无重力的混沌里。没有光,没有暗,没有温度,甚至没有“自己”存在的实感。只有一种永恒的、冰冷的疲惫感,浸透了每一丝残存的意识。记忆像是被打碎的镜片,散落在虚无中:裴度最后那声撕裂灵魂的咆哮,湮灭点爆发时吞噬一切的纯白与暗环,还有那两道在终极毁灭中扭曲、瓦解的身影……
他……死了吗?
这个念头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她残存的心智,带来窒息般的痛楚。连同她自己,是否也早已在那毁天灭地的冲击中化为了基本粒子?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一点微弱的、带着铁锈腥气的暖意,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在混沌中漾开了一丝涟漪。紧接着,是沉重到无法呼吸的压迫感,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还有……搏动。
咚…咚…咚…
缓慢,沉重,带着衰败的韵律,如同垂死巨兽最后的心跳。
许霜药的意识被这实感强行从虚无中拖拽回来。随之而来的,是席卷全身的、如同被重型卡车反复碾过的剧痛!每一根骨头都在呻吟,每一块肌肉都在抽搐,肺叶每一次微弱的起伏都带来火辣辣的灼烧感,仿佛吸入了滚烫的沙砾和熔化的金属碎片。
她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视野一片模糊,被粘稠的、半凝固的暗红色和污浊的绿色混合物覆盖。她眨了眨眼,睫毛刮擦着干涸的血痂和不明粘液,视野才勉强清晰了一分。
入目的景象,如同地狱的残骸。
她躺在一片厚厚的、冰冷的灰烬之上。这灰烬并非尘土,而是无数被碳化、粉碎的菌丝和某种惨白色生物组织的混合物,散发着浓烈刺鼻的焦糊味和更加令人作呕的腐败甜腥。巨大的、扭曲变形的金属结构从灰烬中刺出,如同远古巨兽断裂的肋骨,表面覆盖着厚厚的焦黑和冷却后凝固的、玻璃状的奇异物质。穹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破碎、狰狞、向上延伸的黑暗深渊,偶尔有巨大的、断裂的管道或支撑结构垂挂下来,在死寂中微微摇晃,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空气中弥漫着高能湮灭后残留的臭氧味、血肉焦糊味,以及一种……仿佛无数灵魂在低语、在哀嚎的、无形的精神污染回响。
这里是……王座领域的残骸?菌穹核心被摧毁后留下的……坟墓?
许霜药试图转动一下脖子,一阵剧烈的眩晕和恶心感猛地袭来,她忍不住干呕起来,却只吐出一些带着血丝的酸水。身体虚弱得可怕,精神力更是如同彻底枯竭的井,空空荡荡,连一丝涟漪都无法激起。共生连接……彻底消失了。另一端,只有一片冰冷死寂的虚无。
裴度……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她淹没。她闭上眼,滚烫的液体从眼角渗出,混合着脸上的血污和灰烬流下。
就在这时——
“滋啦……滋啦……”
一阵微弱却刺耳的电流杂音,打破了死寂。声音似乎来自不远处一堆扭曲的金属废墟后面。
许霜药的心猛地一跳!在这片毁灭的死地,除了她,还有其他东西存活?是幸存的菌兽?还是……某种更可怕的东西?
她屏住呼吸,用尽全身力气,极其缓慢地、无声地侧过一点头,透过灰烬和断壁的缝隙,向声音来源处望去。
视线被一堆焦黑的、冒着微弱青烟的金属板遮挡了大半。只能看到缝隙后面,似乎有一小片相对空旷的区域。地面上……散落着一些东西。
一些……让她瞳孔骤然收缩的东西!
几块覆盖着黑色角质层、边缘却断裂焦糊的……皮肤碎片?像是从某种巨大生物身上剥落下来的。几根扭曲变形、闪烁着金属光泽却布满裂纹的……骨刺?还有……一小片荆棘!漆黑、尖锐,却失去了活性,如同烧焦的枯枝,上面还粘连着一些暗红色的、半凝固的组织液。
裴度!
这些……是他异化身体上的碎片!
他还活着?!哪怕只是……一部分?!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劈开绝望的黑暗!许霜药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从破碎的胸腔里蹦出!她不顾身体的剧痛和虚弱,挣扎着想要撑起身体,想要爬过去看个究竟!
“滋啦……滋啦……”
那电流杂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清晰了些,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规律性?像是某种电子设备在恶劣环境下强行启动的噪音。
紧接着,缝隙后面那片空地上,异变陡生!
散落在地的裴度的身体碎片——那些黑色的角质皮肤、断裂的骨刺、焦枯的荆棘——突然轻微地震颤起来!仿佛受到了某种无形力量的牵引!与此同时,周围灰烬中散落的、属于克隆体的惨白色菌丝组织碎片(它们同样残留着),也诡异地漂浮起来,散发出微弱的荧光!
两种同源却截然不同的残留物,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开始向同一个中心点——那片空地的中央——缓缓汇聚!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强大生机与深沉死寂、秩序与混乱交织的诡异能量波动,如同沉睡巨兽苏醒前的呼吸,在空地中央悄然弥漫开来!
许霜药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惊叫出声。她惊恐地看着,在那汇聚的中心点,灰烬被无形的力量排开,一个模糊的、由黑色与惨白色能量流交织而成的“茧”,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聚、成形!
那“茧”的形态极不稳定,表面不断有细小的能量闪电迸射,发出“滋啦”的杂音。透过半透明的能量壁障,隐约能看到内部有一个蜷缩着的、人形的轮廓在缓缓搏动!
是裴度?!还是……那个克隆体?!或者……是两者湮灭后,在某种诡异力量下诞生的……全新的、不可名状的怪物?!
“不……不……”许霜药在心中无声地呐喊,身体因为极致的恐惧和虚脱而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诡异的能量茧在死寂的废墟中,如同心脏般搏动、壮大!
菌穹之外,破碎的世界。
菌穹核心的湮灭,并非无声的终结,而是一场席卷全球的灾难序曲。
覆盖了整片大陆、如同活体天穹般的菌穹结构,在核心崩溃的瞬间,失去了维系其庞大生命形态的能量中枢和统一意志。它没有立刻塌陷,而是开始了缓慢而恐怖的……解体。
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又像被戳破的脓包,从核心区域开始,肉眼可见的“死亡波纹”以超越音速的速度,沿着纵横交错的巨大菌丝网络,向着菌穹的每一个末梢疯狂蔓延!
所过之处,那些搏动着输送能量、散发着荧光的粗壮菌丝主脉,如同被抽干了血液的血管,迅速变得灰败、干瘪,表面龟裂,发出令人牙酸的崩裂声。支撑着菌穹主体的巨大菌柱,在失去了内部能量循环后,再也无法承受自身的恐怖重量,从根部开始扭曲、变形,发出震耳欲聋的金属呻吟,然后如同被伐倒的巨树般,带着毁灭性的气势,轰然砸向下方早已被菌毯覆盖、面目全非的大地!
轰!轰隆隆——!!!
地动山摇!每一次巨型菌柱的倒塌,都如同一次小型地震。碎裂的、小山般的菌块和结构残骸,如同陨石雨般砸落,将下方本就残破的城市废墟、扭曲的丛林、干涸的河床,彻底掩埋、粉碎!扬起的尘埃混合着菌类腐败的孢子云雾,形成遮天蔽日的灰绿色尘暴,迅速扩散,吞噬着所剩无几的阳光。
天空,不再是令人窒息的菌丝穹顶,却变成了更加绝望的景象。巨大的、如同创口般的破洞随处可见,透过破洞,可以看到灰蒙蒙的、被尘埃覆盖的天空,以及偶尔穿透尘霾、显得冰冷而遥远的阳光。但这些“天空”并非恩赐,而是灾难的通道。失去了菌穹的束缚和过滤,外界狂暴的辐射风暴、致命的化学尘埃、以及核心湮灭时释放出的、饱含精神污染残留的冲击余波,如同无形的死神镰刀,从破洞中疯狂灌入这片满目疮痍的大地!
大地之上,失去了菌主意志统一指挥的菌兽群,瞬间陷入了彻底的疯狂!它们如同被切断了提线的木偶,又像是被投入滚油的水滴。狂暴化只是最轻微的症状。更多的菌兽开始发生无法预测的、恐怖的畸变!有的身体如同吹气般膨胀、爆裂,溅射出腐蚀性的脓液;有的则急速萎缩、干枯,化为移动的灰烬雕像;有的则开始了诡异的自相残杀与吞噬融合,在极短的时间内拼凑出更加庞大、更加扭曲、毫无理智可言的缝合怪般的恐怖存在!整个大地,变成了无数失控怪物相互撕咬、吞噬、毁灭的修罗场!哀嚎与咆哮取代了曾经的死寂,奏响了文明彻底崩坏后的末日交响曲。
王座废墟,能量茧前。
许霜药的心沉入了冰冷的谷底。外界传来的、哪怕隔着厚厚的废墟也清晰可辨的恐怖轰鸣和嘶吼,让她明白,摧毁菌穹核心并非救赎,而是打开了更可怕的潘多拉魔盒!世界的崩坏,正在加速!
而眼前,那个由裴度残骸和克隆体碎片汇聚而成的能量茧,搏动得越来越有力!茧壁上的黑色与惨白色能量流不再仅仅是交织,而是开始……融合!形成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内敛、却散发着令人心悸威压的暗灰色!茧内那个蜷缩的人形轮廓,也变得越来越清晰,甚至能看到肢体细微的抽动!
它……要出来了!
恐惧扼住了许霜药的喉咙。她不知道里面会爬出来什么。是保留了一丝裴度意识的怪物?还是彻底被菌主残留意志占据的完美杀戮兵器?无论是哪一种,对于此刻手无缚鸡之力的她来说,都是灭顶之灾!
逃!必须离开这里!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伤痛和虚弱。她咬紧牙关,指甲深深抠进冰冷的灰烬里,用尽全身残存的力量,一点一点地、拖着几乎报废的身体,向远离能量茧的方向爬去。每移动一寸,都带来撕心裂肺的剧痛,汗水、血水和灰烬混合在一起,在她身后拖出一道蜿蜒的痕迹。
“滋啦……滋啦……”
能量茧的搏动声似乎成了嘲讽的背景音。许霜药不敢回头,只是拼命地向前爬,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离它远点!再远点!
然而,就在她爬过一堆断裂的金属板,以为自己暂时安全了一点时——
“嗡——!”
一股无形的、冰冷而充满恶意的精神扫描,如同粘稠的沥青,瞬间扫过整个废墟区域!这扫描带着清晰的、属于菌主意志的残留印记,虽然失去了核心的统一性,变得破碎而混乱,但其本质的贪婪和毁灭性丝毫未减!
它来自那个即将破茧而出的存在!
扫描掠过许霜药的瞬间,她感觉自己的大脑像是被无数冰冷的针同时刺穿!剧痛让她眼前一黑,几乎昏厥过去!更可怕的是,她清晰地“感觉”到,那股扫描在她身上……停顿了!如同毒蛇锁定了猎物!
完了!被发现了!
许霜药的心跳几乎停止。
“咔…咔咔……”
能量茧的方向,传来了清晰的、如同蛋壳破裂的声音!
紧接着,是重物落地的沉闷声响,伴随着一种……湿漉漉的、如同粘液滴落的“啪嗒”声。
一个沉重的、带着强烈非人气息的脚步声,踏着灰烬,一步一步,朝着许霜药藏身的金属废墟后面……走来!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许霜药的心脏上!她蜷缩在冰冷的金属板后面,身体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无法控制地颤抖,连呼吸都停止了。她甚至能闻到一股混合着浓烈血腥、臭氧和新生菌丝甜腥的、令人作呕的气息,正在迅速逼近!
脚步声……停在了金属板的另一侧。
一片死寂。
许霜药能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声。她死死闭上眼睛,等待着审判的降临——是瞬间被撕碎?还是被某种更可怕的方式“吸收”?
然而,预想中的攻击并未到来。
只有一片沉重的、带着粗重呼吸的……寂静。
还有……一种极其微弱、极其混乱、却又无比熟悉的……精神波动?
许霜药猛地睁开眼,带着难以置信的惊疑,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透过金属板边缘一道狭窄的缝隙,向外望去。
缝隙外,站着一个……“人”。
或者说,一个勉强保持着人形轮廓的东西。
他很高大,超过两米,赤裸着上身。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如同冷却火山岩般的暗灰色,布满了纵横交错的、如同龟裂大地般的深色纹路。这些纹路并非静止,里面仿佛有暗红色的熔岩在缓缓流淌,散发出微弱的热量。他的右臂异常粗壮,覆盖着厚重的、如同甲壳动物般的黑色角质层,边缘锋利,手部则异化成了巨大的、闪烁着金属寒光的狰狞骨爪。左臂相对“正常”,但皮肤也是暗灰色,肌肉线条贲张得如同钢铁绞索,布满了细密的、如同新生菌丝般的惨白色脉络。
他的头颅……让许霜药的心脏狠狠揪紧!
原本属于裴度的那张棱角分明的脸还在,但被无数扭曲、虬结的黑色荆棘深深嵌入!那些荆棘如同活体的刺青,从他左侧太阳穴的位置蔓延出来,覆盖了小半张脸,深深刺入皮肉,甚至有一部分钻入了他的左眼眼眶!左眼……不再是纯粹的绿,也不是之前的赤红,而是一片浑浊的、不断翻涌着暗红色与惨绿色光芒的漩涡!如同沸腾的、被污染的岩浆!仅存的右眼,瞳孔也变成了非人的暗金色竖瞳,里面充斥着无尽的混乱、暴戾、痛苦……以及一丝……茫然?
他的头发变成了如同枯萎杂草般的灰白色,杂乱地披散着。头顶……没有荆棘冠冕,但那些嵌入头皮的荆棘根部,却隐隐构成一个扭曲、残破的暗色环状结构,散发着不祥的微光。
他站在那里,微微低着头,暗金色的竖瞳死死地盯着蜷缩在金属板后面、满脸血污和惊恐的许霜药。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如同破风箱般的沉重杂音,喷吐出带着硫磺和血腥味的气息。暗灰色的皮肤下,那些流淌的暗红纹路和惨白的菌丝脉络,如同活物般搏动、冲突,让他的身体不时出现细微的、不受控制的抽搐。
裴度……是他!但又不完全是!
他像是裴度的残骸、克隆体的碎片、菌主的残留意志、以及那场毁灭性湮灭中狂暴能量共同塑造出的……一个失控的、行走的灾难聚合体!
“裴……度?”许霜药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听到这个名字,那高大的身影猛地一震!他暗金色的竖瞳骤然收缩,里面翻涌的混乱和暴戾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泥潭,剧烈地波动起来!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如同野兽受伤般的低沉咆哮,那只异化的巨大骨爪猛地抬起,狠狠抓向自己的头颅!锋利的爪尖在暗灰色的皮肤上划出刺耳的声音,留下几道深深的白色划痕!
“呃……啊……药……”一个破碎的、仿佛从生锈铁管里挤出来的、混合着裴度原本声线却又扭曲变形的音节,极其艰难地从他喉咙里挤了出来。这声音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混乱,仿佛意识在无边的泥沼中挣扎。
他认出她了!至少,他混乱的意识深处,还残留着关于“许霜药”的碎片!
一丝微弱的希望刚刚在许霜药心中升起——
“轰隆!!!”
一声剧烈的爆炸,突然从废墟上方远处传来!猛烈的震动让整个残骸结构都在摇晃,簌簌的灰尘和碎石从头顶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