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野狗坡:余烬与寒光
野狗坡工棚的废墟上,弥漫着刺鼻的金属粉尘、焦糊油脂和木料断裂的辛辣气味。巨大的扇叶如同折断的翅膀,扭曲地斜插在泥土中,边缘卷刃,反射着夕阳最后一丝惨淡的余晖。那根曾承载着希望的巨大主轴,一端深深扎进泥地,另一端则带着断裂的青铜轴瓦残片,悲怆地指向灰紫色的天空,仿佛一道指向苍穹的控诉。
墨衡躺在临时支起的简陋担架上,一块浸透凉水的粗布覆盖着他剧痛的左眼。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腹的闷痛——那是被断裂飞溅的木屑击中和被虎子扑倒时挤压所致。右眼的视野勉强清晰,死死盯着那片狼藉的废墟核心。视野边缘的暗红血雾和扭曲光斑并未因剧痛而消退,反而更加顽固地盘踞着,如同蚀骨的毒虫。他尝试聚焦,想看清轴瓦断面最细微的纹理,那可能是灾难的密码。但每一次努力,都换来左眼深处钻心剜骨的剧痛和视野里更剧烈的扭曲翻腾,冷汗瞬间浸透了额上的粗布。
“墨头儿…您别看了…省点力气…” 老陈的声音嘶哑干涩,蹲在担架旁,布满老茧和油污的手上缠着绷带,是清理尖锐碎片时划破的。他脸上混杂着悲痛、恐惧和一种更深的茫然。“…怎么就…碎了呢?熬了多少夜,磨了多少遍…油也上了…”
“闭嘴!” 虎子低吼一声,像一头焦躁的困兽。他身上的皮甲多了几道深刻的划痕,脸颊上一道血痕已经凝固。他正指挥着一小队从震惊中勉强恢复过来的工匠和护卫,小心翼翼地清理着主轴基座周围的危险区域,将断裂崩飞的沉重钢轴残骸拖开,每一寸移动都伴随着金属摩擦地面的刺耳噪音。“把断口都给我找齐!一片碎渣都不许漏!还有那轴瓦,所有崩掉的铜片,挖地三尺也得给我刨出来!” 他的声音透着一种近乎凶狠的执拗,目光扫过每一个惊魂未定的工匠,“谁动的手脚,老子要把他骨头一寸寸捏碎!”
几个年轻工匠在虎子噬人的目光下,战战兢兢地靠近那巨大的主轴断裂处,用撬棍和绳索,试图将半嵌在基座里的、布满狰狞裂痕的青铜轴瓦主体撬出来。撬棍与青铜、钢铁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一块巴掌大的青铜碎片终于被撬下边缘,当啷一声掉在泥地上,断口在暮色中闪烁着新鲜金属的冷光。
一个工匠下意识地弯腰去捡。
“别碰!” 墨衡的声音陡然响起,带着一种压抑的嘶哑,猛地从担架上撑起半边身子,右眼死死盯住那块碎片,“别用手!”
那工匠吓得一哆嗦,僵在原地。
“虎子…拿过来…” 墨衡喘息着,声音因疼痛而发颤,“用布…垫着…”
虎子立刻上前,从怀里掏出一块相对干净的汗巾,小心翼翼地将那块沉重的青铜碎片裹起,送到墨衡眼前。
墨衡用还能动弹的右手,颤抖着接过。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薄薄的汗巾传来。他强忍着左眼传来的剧痛和视野的扭曲,右眼死死聚焦在断口上。断裂面并非想象中的平滑或呈贝壳状纹理——那是典型的过载断裂特征。眼前的断口,边缘异常尖锐,呈现出一种奇特的、仿佛被强酸腐蚀过的不规则锯齿状和细微的蜂窝状孔洞!在靠近内弧面、与主轴接触的核心承力区域,这种腐蚀的痕迹尤为密集、深重!一些孔洞里,甚至还残留着未能完全被润滑油冲刷干净的、极其细微的黑色粉末!
墨衡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寒意瞬间从脊椎窜上头顶。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右眼扫向工棚废墟边缘堆放材料的区域,那里还留着几个空陶罐——那是用来盛放轴瓦精磨后清洗用的特殊酸液的陶罐!负责最后清洗工序的工匠老秦…此刻正缩在人群后面,脸色惨白如纸,眼神躲闪,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
“老…秦…” 墨衡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针,刺破了废墟上压抑的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个瘦小的身影上。老秦浑身剧震,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中,“噗通”一声瘫软在地,涕泪横流,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濒死般的呜咽:“墨…墨头儿…饶命…饶命啊!他们…他们抓了我孙儿…说…说不照做…就…就扔进通惠河喂鱼…我…我没办法啊…”
绝望的哭嚎在死寂的废墟上回荡,如同丧钟最后的余音。虎子眼中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凶光,一步踏前,蒲扇般的大手已经扼向老秦的喉咙!
“虎子!” 墨衡厉喝,牵动伤势,剧烈咳嗽起来,血沫溅上嘴角。他强压着翻涌的气血和眩晕,右眼死死盯着那滩被血泪浸湿的泥地,“留活口…问清楚…是谁!”
虎子的手停在半空,指关节捏得咔吧作响,最终狠狠一拳砸在旁边半截断裂的木柱上,木屑纷飞。他猛地转身,对着护卫咆哮:“把他捆结实了!嘴堵上!看好了!少一根头发,老子扒了你们的皮!”
护卫们一拥而上,将瘫软如泥的老秦拖走。
暮色四合,黑暗如同墨汁般从废墟的每一个角落渗出,迅速吞噬着残存的光线。墨衡躺在担架上,任由那冰冷的黑暗将自己包裹。左眼剧痛依旧,视野血红模糊。老秦的哭嚎如同附骨之蛆,在耳边萦绕不去。那些细微的腐蚀孔洞,那些黑色的粉末,像毒蛇一样钻进他的脑海。这不是意外,是一场精心策划、利用人性弱点实施的谋杀!谋杀的不仅仅是风轮,更是这野狗坡,是通州,乃至整个大胤刚刚燃起的一线生机!技术,在赤裸裸的阴谋和权力面前,竟如此脆弱?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冰冷和窒息,比身体的疼痛更甚万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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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通州码头:蛇影潜流
福润米行那气派的三层木楼窗口,早已没了何永昌的身影。周铁鹰如同融入码头背景的一抹灰色阴影,在堆积如山的麻袋、散发着鱼腥味的货摊和疲惫的苦力群中无声穿行。鹰隼般的目光,却牢牢锁定在码头另一侧那艘悬挂着“漕”字灯笼、吃水极深的大型官船上。船身巨大,黑漆漆的船板在暮色中泛着油腻的光,船头船尾站着几个身着漕丁号服却神情懈怠的水手,腰间鼓鼓囊囊,目光警惕地扫视着码头。
何永昌离去前那随意的一瞥,和那句“照旧”的低语,如同两把钥匙,拧开了周铁鹰脑中串联线索的锁链。这艘船,就是“暗河”的血管!那些本该属于赈灾的粮米,此刻正被悄无声息地抽走,化作滋养蛀虫的毒血。
周铁鹰在一个卖劣质烧酒的摊子旁蹲下,佯装看酒,眼角余光却精确地丈量着那艘漕船与岸边栈桥的距离,观察着水流的缓急,计算着哨卫视线扫过的间隙。他需要更近一步,需要看到船舱里的货,或者,听到些什么。
机会在喧嚣的掩护下悄然降临。
几个醉醺醺的漕帮汉子,勾肩搭背、骂骂咧咧地朝这边走来,其中一个踉跄着撞翻了酒摊旁一摞空竹筐。摊主怒骂,醉汉推搡,瞬间引起一小片混乱。混乱的边缘,恰好靠近漕船停泊的栈桥。
周铁鹰如同鬼魅,借着人群瞬间的骚动和视线的盲区,身体贴着湿滑的栈桥木桩,无声无息地滑入浑浊的河水。冰冷的河水瞬间包裹全身,他屏住呼吸,只露出口鼻,如同一条真正的水蛇,借着几艘小船船体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潜向那艘巨大的官船船尾。河水浑浊,漂浮着烂菜叶和油污,浓重的腥臭味直冲鼻腔。
官船巨大的木制舵叶如同怪兽的尾鳍,浸泡在河水中。周铁鹰紧贴船尾湿滑的木壳,将耳朵死死压在船板上。水波的晃动和码头的喧嚣形成干扰的噪音,他闭目凝神,将全部心神沉入听觉的细微末梢,如同最精密的仪器,过滤着无用的声波。
起初只有水流拍打船体的空洞回响和远处模糊的人声。渐渐地,一丝极其微弱、被厚重船板阻隔的对话声,如同游丝般钻入他的耳中:
“…‘平’字仓的‘新米’…三百石…‘别院’那边催得紧…” 一个略显尖细的声音,带着市侩的精明。
“…急什么…验过成色了?何公可说了…‘暗河’要的…一粒沙都不能掺…” 另一个低沉的声音回应,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您放心!上好的陈粳米!就是…就是这‘水脚银’…您看…比上月涨了三厘…” 尖细的声音带着谄媚和试探。
“哼…规矩就是规矩…该给你的…少不了…不该问的…少打听…” 低沉的声音透出警告的冷意,“…手脚干净点…最近风声紧…特别是野狗坡那边炸了锅…干河滩也不太平…别惹麻烦…”
“是是是…小的明白…明白…”
声音戛然而止,似乎里面的人转移了位置。
周铁鹰的心跳在冰冷的河水中猛烈搏动。‘平’字仓!‘别院’!‘暗河’!‘水脚银’!每一个词都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在他的脑海!何永昌的手不仅伸向赈灾粮,还通过“水脚银”(运费差价)大肆敛财!野狗坡、干河滩的动乱,竟也成了他们交易时提醒“风声紧”的注脚!
他不再停留。漕船船舷边,一个漕丁正百无聊赖地对着河水小解。周铁鹰深吸一口气,身体猛地向下一沉,如同融入河底的淤泥,借着水流的掩护,无声地向更远处一艘破旧渔船的阴影游去。冰冷的河水冲刷着身体,带不走心头的怒火。证据链正在他心中急速成形,冰冷而坚硬。何永昌,这条盘踞在帝国命脉上的毒蛇,吐信的嘶声已清晰可闻。他需要立刻将这份用性命换来的情报送出去,送到能挥下斩蛇之剑的人手中!夜色,是最好的掩护,也是猎杀毒蛇的良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