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摇曳,将他俯身的巨大黑影投在身后堆积如山的布匹上,如同伺机而动的鬼魅。他屏住呼吸,银剑冰冷的尖端,对准了那处有细微转折的云纹边缘。锋利的剪刀无声地刺入紧密的丝线,手腕极其稳定地沿着一个隐秘的、几乎与锦缎本身纹理平行的方向,小心翼翼地剪开一道寸许长的口子。
然后,他用枯瘦如柴的食指和拇指,捏住剪开的两层锦缎边缘,如同剥开一枚隐藏着剧毒果核的果实,缓慢而坚定地向两侧撕开。
“嘶啦……”极其细微的、丝线崩裂的声音在死寂的库房里响起,显得格外刺耳。王承恩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眼神专注得可怕。
随着深紫色表面锦缎的缓缓揭开,下方,一抹璀璨夺目的金光,如同撕裂黑暗的雷霆,骤然刺入王承恩的眼帘!
烛光猛地一跳!
王承恩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他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彻底凝固,连呼吸都停滞了!
在那被剥开的锦缎夹层里,隐藏的并非什么福寿图样。
那是一片用极细的金线、以极其繁复精巧的技法织就的——五爪团龙!
龙身蜿蜒虬劲,鳞爪张扬,每一片鳞甲都闪烁着纯金的光泽,在幽暗的光线下,那龙首上的双目,竟似用细小的红宝石镶嵌而成,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冰冷与威严!五只锋利的龙爪,清晰无比地张开,仿佛要撕裂锦缎,破空而出!这龙纹的形态、气势,绝非民间匠人所能臆造,分明带着只有宫廷造办处顶级匠师才能把握的神韵,却又比宫中常见的龙纹更加张扬、更具侵略性!它被巧妙地藏匿在普通吉祥纹样之下,如同蛰伏在深渊的恶龙,只待时机,便要腾云驾雾,攫取那至高之位!
“五爪团龙……纯金线……红宝嵌目……”王承恩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挤出来。一股比北疆风雪还要酷烈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让他枯槁的身躯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这已不是简单的逾制僭越,这是赤裸裸的谋逆之心!是昭然若揭的帝王野心!靖王……他竟敢私制龙袍?!
然而,震惊和寒意尚未退去,王承恩的目光就被那织造龙纹的金线本身牢牢吸住。这金线的光泽……太过璀璨,太过纯粹!绝非大胤境内常用的赤金或库金所能比拟。大胤的金线,为了增加韧性和降低成本,通常会掺入一定比例的铜,色泽偏暖偏沉。而眼前这金线,在烛光下流动的光芒,是一种冰冷、锐利、仿佛能刺破黑暗的纯金色!
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猛地噬咬上王承恩的心头。他几乎是颤抖着,将烛火凑得更近,枯瘦的手指捻起一根被剪断、从锦缎夹层中翘起的金线线头。触手冰凉,带着金属特有的沉重感。他毫不犹豫地将线头含入口中,用舌尖最敏锐的部位细细感受。
没有铜腥味!一丝一毫都没有!只有一种冰冷的、纯粹的金属质感!
王承恩猛地将金线头吐出,脸色在烛光下惨白如鬼!他枯瘦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指甲几乎要掐进自己的掌心。他捻着那根金线,凑到眼前,用尽目力死死盯住。在烛光的映照下,金线表面呈现出一种极其细微、均匀的螺旋纹路,这是极高明的拉丝工艺才能留下的痕迹!而这种工艺,这种纯粹到不含丝毫杂质的黄金来源……
“西夷!”王承恩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嘶吼,如同受伤野兽的悲鸣。只有那些乘着巨大炮舰、远渡重洋而来的西夷商人,才掌握着如此精纯的黄金提炼和拉丝技术!也只有他们,才可能提供如此大量的、不含铜杂质的纯金线!
靖王!他竟然不仅私蓄僭越、图谋不轨,更与远隔重洋、狼子野心的西夷人暗中勾结!用西夷的黄金,织造谋逆的龙袍!
“砰!”一声闷响在死寂的库房中格外刺耳。
是库房外院,牲口棚的方向!似乎是马匹受惊,重重地撞在了木栏上!
王承恩悚然一惊,如同被冰水浇头,瞬间从巨大的震惊和愤怒中清醒过来!他猛地吹熄了手中的蜡烛!库房内瞬间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绝对黑暗!只有那被剥开的锦缎夹层里,五爪团龙的红宝石龙目,在残留的视觉影像中,如同两点幽冷的鬼火,灼灼地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带着无尽的嘲讽和杀意!
黑暗中,王承恩的呼吸粗重而急促。他枯瘦的手指如同铁钳,死死攥着那根冰冷的、来自万里海疆之外的金线,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他将那根蕴含着滔天巨浪的金线,以一种近乎痉挛的速度,死死地缠绕在自己手腕上那串紫檀佛珠最深处的一颗珠子上,用宽大的袖袍严严实实地盖住。
做完这一切,他才像一头蛰伏在黑暗中的老狼,无声地伏低身体,耳朵紧贴着冰冷的地面,捕捉着外面的一切动静。
牲口棚那边传来几声不安的响鼻和蹄子刨地的声音,似乎又渐渐平息了。值夜的老苍头含混不清的嘟囔声隐约传来,像是在安抚受惊的牲畜。除此之外,并无其他异象。
但王承恩的心,却如同被浸在万年寒冰之中,没有丝毫放松。刚才那声响动是意外?还是某种警告?这锦绣阁,看似平静,底下却不知潜伏着多少双眼睛!
此地,已非久留之地!每一息停留,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
他不再犹豫,如同鬼魅般在黑暗中迅速而精准地动作起来。将被剪开的锦缎边缘小心翼翼地抚平、压好,尽力恢复原状。将掀开的箱盖无声地合拢,铁扣轻轻搭上。拂去自己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
做完这一切,王承恩像一道融入黑暗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滑到库房厚重的木门边。他侧耳倾听片刻,确认外面依旧寂静,才将门拉开一道缝隙,闪身而出,迅速消失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里。动作轻捷得仿佛从未出现过。
当他重新坐回那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时,车帘垂落,隔绝了外面渐渐泛起灰白色的天光。王承恩靠在冰冷的车厢壁上,紧紧闭着双眼。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胸膛在深色棉袍下剧烈地起伏着。手腕上,缠绕着西夷金线的佛珠紧贴着皮肤,那冰冷的触感如同毒蛇的信子,时刻提醒着他刚刚目睹的惊天之秘。
马车在空旷的街道上行驶,朝着皇城的方向。车窗外,沉寂的帝京正从漫长的冬夜中缓缓苏醒,早起的贩夫走卒开始活动,零星的灯火次第亮起。然而在王承恩眼中,这座他守护了一生的城池,此刻却笼罩在一层无形而巨大的阴霾之下。靖王府的龙纹,西夷的金线,如同两条交缠的毒蟒,将整个大胤的国运死死绞住。
他缓缓睁开眼,浑浊的眼底深处,仿佛有幽冷的火焰在燃烧。那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玉石俱焚般的决绝。他枯瘦的手指,隔着衣袖,死死按住了腕间那串藏着致命证据的佛珠。
“龙袍……西夷……”王承恩的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低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冰渣,“好一个靖王!好一个‘胤都贵人’!”
马车碾过御街的沟渠,发出沉闷的声响,如同命运沉重的鼓点。天光渐亮,却驱不散王承恩心头的阴云。他知道,自己手中握着的,已不仅仅是一根金线,而是一根足以点燃整个大胤、将无数人焚为灰烬的引信。
风暴,已至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