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千钧所铸(2 / 2)

西山行营,静思院。

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药味几乎凝成实质,混合着一股皮肉烧焦般的诡异气息,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戚光赤裸着上身,整个人如同刚从沸水中捞出来,皮肤呈现出一种骇人的赤红色,尤其是肩胛伤口周围,那青紫的肿胀区域更是红得发亮,如同烙铁烫过。豆大的汗珠刚渗出毛孔,就被身体内部散发出的惊人高温瞬间蒸腾成白汽,缭绕在他周身。

他咬着一根裹着厚布的硬木,牙关深陷其中,发出咯咯的恐怖声响。全身的肌肉绷紧如铁块,每一根青筋都在皮肤下虬结暴跳,仿佛随时会炸裂开来。两名太医死死按住他因剧痛而不受控制痉挛的手臂和大腿,脸上满是惊惧。

那碗“火炼金汤”的药力,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在他体内疯狂穿刺、灼烧!伤口处的阴寒麻木感被这狂暴的药力猛烈冲击,如同寒冰遭遇熔岩,发出无声的激烈交锋。深入骨髓的滞涩感被强行撕裂、烧毁,取而代之的是烈火焚身般的极致痛苦。这痛苦不仅来自伤口,更来自被药力强行贯通、灼烧的经络!每一次心跳,都泵动着岩浆般的滚烫血液,冲击着他脆弱的神经。

“呃…嗬…”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濒死的嘶吼从戚光喉咙深处挤出,血丝顺着咬紧的嘴角溢出。他眼前阵阵发黑,校场上三百新兵笨拙却拼命的身影、墨衡在雪地里刨枪的狂热、陛下在乾清宫舆图前焦灼的眼神…无数画面在灼热的痛苦中破碎又重组。

不能倒!烽烟已燃三处,他这里是陛下唯一的刀锋!

这火…烧得越旺越好!烧干净那该死的阴毒!

他猛地瞪圆布满血丝的双眼,一股近乎实质化的凶悍意志强行对抗着要将灵魂都撕裂的剧痛。按住他的太医只觉得手下按着的仿佛不是血肉之躯,而是一块在烈火中煅烧、却始终不肯碎裂的顽铁!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戚光周身蒸腾的白汽渐渐稀薄,皮肤上那骇人的赤红开始缓缓褪去,露出底下失血般的苍白。肩胛处那诡异的青紫色肿胀,竟真的消退了大半,伤口边缘紧绷发亮的皮肤也松弛下来,脓血似乎止住了。一股强烈的虚脱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咬着的硬木终于松脱,掉在地上,上面清晰地印着两排深可见木纹的牙印。

“将…将军?”白发太医颤抖着试探,手指搭上戚光的手腕。脉搏虽极度虚弱,却不再有之前那种阴寒凝滞之感,反而带着一股灼热后的余韵。

戚光没有回答,他闭着眼,胸膛剧烈起伏。片刻,他猛地抬起右手!动作虽远不如往日迅捷有力,带着明显的迟滞和虚弱,但五指,终究是缓慢而坚定地屈伸了几下!

能动!虽然僵硬,虽然剧痛犹存,但这只手,还能拿起火铳!

一丝极其微弱的、带着血腥气的笑容,在戚光苍白干裂的唇角艰难地扯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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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户部右侍郎周廷儒府邸,暖阁。

炉火依旧,却再也无法驱散周廷儒心底的寒意。他焦躁地在阁内踱步,将陈元在粮市那番看似叹息、实则诛心的言论复述了一遍。

“江翁!陈元这阉党余孽,其心可诛啊!他这是在煽风点火,逼着那些小粮商恐慌抛售!一旦有人顶不住先降价,这强行压价的堤坝就…就完了!”周廷儒的声音带着惊恐的颤音。

江万山依旧端坐,慢条斯理地撇着茶沫,眼神却比窗外的寒冰更冷。“慌什么。堤坝溃了,淹死的也是那些根基浅的小鱼小虾。真正的大鱼,沉得住气。”他放下茶盏,瓷器轻磕声清脆,“陛下熔铜铸器,自毁礼法根基,已是饮鸩止渴。西山那边,墨衡小儿就算用铜铁造出了枪,那又能如何?铜铁之器,沉重易损,射程威力岂能与精铁相比?不过是些华而不实的废物!戚光…”他嘴角勾起一丝阴冷的弧度,“中了‘寒髓’之毒,强用‘火炼金汤’拔毒,就算不死,也必伤及经脉根本,一身功夫废了大半!一个废人,带着一群拿着破烂铜枪的新兵,能成什么气候?”

他望向窗外西山的方向,语气森然:“传信给怀来卫那边,盐车…可以动了。就按官价,让他们一粒盐都别想多赚!拖着!拖到宣府断盐哗变!至于粮市…”他眼中精光一闪,“告诉咱们的人,所有存粮,一粒都不准流出去!陛下不是要抄吗?让他抄!看他能抄多少家!看他抄来的那点粮食,够京城百万张嘴吃几天!等饿殍遍地,民怨沸腾之时,我看他这把龙椅,还坐不坐得稳!张阁老那边,也该联络清流,好好参一参这位‘毁器弃祖’、‘暴虐害民’的‘昏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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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山,格物院。

巨大的水轮带动着新调试好的水力锻锤,发出沉重而规律的轰鸣。经过急速冷却定型的铜铁合金枪管粗胚,正被固定在特制的铁砧上。通红的炉火映照下,墨衡亲自操持着一柄长铁钳,小心翼翼地将一根暗红色的枪管粗胚送入炉膛再次加热。

“温度!盯紧温度!过高则软,过低则裂!”墨衡嘶哑地吼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炉火中枪管颜色的变化。周围的工匠屏息凝神,如同朝圣。

当枪管再次被烧至通体透出均匀的橙红色光芒,墨衡猛地将其抽出,精准地放置在锻锤之下!

轰!轰!轰!

沉重的水力锻锤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落在通红的枪管上!每一次锤击,都伴随着金属的呻吟和火星的狂舞。枪管在巨大的冲击力下肉眼可见地延伸、变形,内部疏松的结构被强力锻打压实,表面的湿沙纹理被逐渐锤平,显露出致密光滑的金属光泽。

汗水顺着墨衡的额角滚落,滴在滚烫的铁砧上,瞬间化作一缕白汽。他全神贯注,不断微调着枪管的位置和角度,确保锻打均匀。这融合了铜、铁、油脂裂解碳素甚至一丝皇家气运的奇异合金,在千锤百炼中,正一点点褪去粗胚的臃肿,显露出属于杀戮利器的雏形。

第一根锻打成型、初步冷却的枪管被墨衡握在手中。沉甸甸的,带着金属特有的冰冷与坚实。他拿起一根标准口径的通条,深吸一口气,缓缓插入枪管口。

没有生铁枪管那种令人心悸的刮擦滞涩感,也没有纯铜枪管的过分顺滑绵软。通条在均匀的阻力下顺畅地滑过内壁,直达底部,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成了!墨衡闭上眼,感受着手中这根枪管传递来的、千钧之力锻打后的坚韧与力量感。这绝非完美的精钢,但它足以承受发射药的狂暴力量,足以将致命的铅弹射向北狄狼骑的胸膛!

“继续!锻打!抛光!钻孔!今天日落之前,我要看到十根能用的成品枪管!”墨衡睁开眼,声音嘶哑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炉火映照着他疲惫却熠熠生辉的脸庞,也映照着工坊内重新燃起的、更加旺盛的希望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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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靖王府邸,最深处的密室。

没有窗,只有一盏长明灯散发着幽暗的光芒,勉强照亮墙上悬挂的一幅巨大而精细的北境边防舆图。舆图上,几处关键的隘口和卫所位置,被人用醒目的朱砂笔做了隐秘的标记。

一个穿着夜行衣、身形矫健如同鬼魅的身影无声地单膝跪地,将一枚小巧的铜管高举过头。

阴影中,一只保养得极好的、戴着翠玉扳指的手伸了出来,接过了铜管。手指灵巧地旋开管盖,抽出一卷薄如蝉翼的密信。幽暗的灯光下,信纸展开,上面没有任何署名,只有一行铁画银钩的小字:

“金鳞初淬,毒侵将骨。铜铁铸锋,其势难久。盐路将通,粮沸在即。风起之时,龙渊可拭。”

戴着翠玉扳指的手指轻轻捻过那“龙渊”二字,指腹下的冰凉触感仿佛带着某种宿命的悸动。一声低沉得几不可闻的轻笑在密室里回荡,如同毒蛇吐信。

“知道了。”阴影中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森然,“告诉怀来卫的人,盐车…放行吧。一粒盐,都按‘官价’给宣府送去。至于西山…”声音微微一顿,带着一丝玩味,“让工部‘恢复’格物院的生铁供应,足额,甚至…可以多给些。本王,很期待看到墨衡用那些‘好铁’,造出更多的…‘好枪’。”

黑衣人影无声叩首,身形一晃,便如融入阴影般消失不见。密室重归死寂,只有那盏长明灯的火苗,在舆图投下的巨大阴影中,不安地跳动着。幽光偶尔扫过舆图下方,那里,似乎有一角明黄色的、绣着狰狞龙纹的布料,在阴影中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