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廷玉转过身,背对着他,肩背挺得笔直,却透着一股无法言说的孤寂和苍凉。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最后决绝:“堵上他的嘴!立刻执行!再敢多言一句,家法伺候!” 他必须抢在任何人拿此事做文章之前,自己亲手揭开这个脓疮!用最惨烈的自污,换取一线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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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蒙蒙亮,宵禁解除的梆子声还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青布小轿,在几名神情肃穆、脚步沉重的家丁护卫下,悄无声息地停在了都察院威严森冷的黑漆大门前。
轿帘掀开,一身深绯色一品仙鹤补子官袍的张廷玉率先走了下来,他面容冷峻,眼神沉寂无波,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紧接着,两名家丁从轿中拖出一个只穿着白色中衣、被五花大绑、嘴里塞着破布、头发散乱、涕泪糊了满脸的年轻人——正是张允谦。他早已不复昨夜风流公子的模样,只剩下无尽的惊恐和绝望,像一只待宰的羔羊。
都察院守门的御史和衙役们被这大清早的阵仗惊得目瞪口呆,待看清来人竟是当朝首辅和他那素来以风流倜傥闻名的儿子时,更是吓得魂飞魄散,一时竟忘了行礼。
张廷玉看也不看他们,径直拖着瘫软如泥的张允谦,一步步踏上都察院那象征着法度森严的青石台阶。他的脚步异常沉重,每一步都像踏在自己的心尖上,在空旷的晨风中发出沉闷的回响。所有的屈辱、痛苦、家族的危机、朝局的险恶,都化作这每一步踏下的力量。
“首…首辅大人!您这是…”闻讯匆匆赶来的当值左都御史,看到眼前景象,惊得话都说不利索。
张廷玉停下脚步,目光如电般扫过在场的所有人,那目光中的沉重与威严,让所有人都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都察院寂静的庭院,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重压:
“本官张廷玉,今日大义灭亲!亲自绑送孽子张允谦至都察院!”
他的声音在晨风中回荡,冰冷而决绝:
“此子不肖!无视国法家规,骄奢淫逸,更胆大包天,于扬州醉香楼这等藏污纳垢之所,挥霍无度,狎妓宿娼!其行径,玷污官箴,败坏门风,更辜负圣恩,罪无可赦!”
他猛地一指地上抖成一团的张允谦,厉声道:
“本官恳请都察院,依大明律,严查严办!该杖责便杖责!该流放便流放!绝不姑息!本官在此立誓,绝不为其求情半句!若其罪证确凿,当判死罪,本官…亦绝无怨言!”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异常艰难,如同从胸腔深处挤压而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轰!” 整个都察院门前死寂了一瞬,随即如同炸开了锅!首辅亲自绑子投案!还要都察院依法严办,甚至不惜其子死罪!这简直是开国以来闻所未闻的惊天大事!所有在场的御史、衙役,全都傻了眼,震惊、错愕、难以置信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张廷玉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又落在地上那如同烂泥、面无人色的张允谦身上。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的瘟疫,以惊人的速度撕裂了清晨的宁静,瞬间席卷了整个京城官场!内阁首辅张廷玉大义灭亲,绑子投案!张家公子狎妓挥霍,罪证确凿!每一个字眼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每一个官员的心头。清流领袖轰然倒塌的巨响,让无数依附于张家、或与其政见相合的官员如丧考妣,惶惶不可终日。而刘瑾一党则先是惊愕,继而狂喜,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磨砺爪牙,准备扑上去撕咬分食这从天而降的巨大猎物!朝堂之上,刚刚因蒋全之死和刘瑾反扑而紧绷到极致的弦,被这突如其来的一记重锤,彻底砸向了更加凶险莫测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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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再次降临,将白日的喧嚣与震动暂时掩盖。张府书房,灯火如豆,却驱不散那几乎凝成实质的压抑和沉重。
张允谦已被都察院收押,等待他的是至少八十廷杖起步的严惩,甚至可能是流放三千里。张府上下噤若寒蝉,夫人哭晕数次,整个宅邸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张廷玉独自坐在书案后,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白日里在都察院门前那副大义凛然、铁面无私的面具彻底碎裂,只剩下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痛楚。他看着自己微微颤抖、骨节分明的手,这双手曾批阅过无数关乎国运的奏章,也曾提笔写下力透纸背、针砭时弊的雄文,如今却亲手将自己的骨肉推向了刑台。
“首辅…”书房的门被无声推开,一个穿着灰色布衣、毫不起眼的老仆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如同一个影子。他是张府最隐秘的耳目头领,代号“灰隼”。
张廷玉没有抬头,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说。”
“扬州急报。”灰隼的声音低沉而清晰,“醉香楼昨夜后,暗流涌动。柳含烟动用了最高级别的‘青鸟’传讯,方向…指向北方。另,我们的人确认,那个‘陈元’,在九曲沟摆脱了追兵,快船已入长江水道,去向不明。但沿途关卡,尤其是北上的要道,已发现有不明身份的探子在严密盘查,手法…像是东厂和漕帮的混合路子。”
“北方…青鸟…”张廷玉眼中寒光一闪。柳含烟果然不简单,她的背后,直通刘瑾!陈元逃脱,密账未落入刘瑾之手,这本是唯一的好消息,但此刻却更像悬在头顶的利剑。账册在自己手上,还有转圜余地,若落入皇帝或其他人手中…张廷玉不敢再想下去。刘瑾封锁北上要道,是在逼那份密账现身,也是在逼他张廷玉!
“首辅,还有一事。”灰隼的声音更低了,“靖王殿下…有消息了。他已知晓今日之事。”
张廷玉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爆发出精光:“他怎么说?”
“殿下只传回一句话。”灰隼顿了顿,一字一句复述道,“‘断腕求生,壮士所为。京城风雪将至,老树当寻新藤。’”
断腕求生…新藤…张廷玉咀嚼着这八个字,枯寂冰冷的心底,终于裂开一道缝隙,透进一丝带着血腥气的微光。靖王赵睿!这位坐镇北疆、手握重兵、韬光养晦多年的皇叔,终于向他递来了橄榄枝!这是警告,也是许诺。京城的风雪,是刘瑾,是皇帝,是即将到来的清算!而他这棵看似根深叶茂却已伤及根本的“老树”,想要活下去,必须攀附新的、更强大的“藤蔓”!
他缓缓靠回椅背,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所有的疲惫和痛苦都被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然所取代。他铺开一张特制的、没有任何标记的雪浪笺,提笔蘸墨,笔锋凝重而稳健,在纸上落下两行字:
“风摧老干,断枝已折。新藤何处,可庇残躯?静候北风讯。”
没有署名,没有落款。他将纸笺仔细折好,交给灰隼,声音低沉而清晰:“用‘玄冰’渠道,最快速度,送至北疆靖王行辕。”
灰隼接过密信,无声地点点头,身影迅速融入书房的阴影之中,消失不见。
书房内,重新只剩下张廷玉一人。他走到窗边,推开紧闭的窗户。深秋的寒风猛地灌入,吹得烛火疯狂摇曳,几乎熄灭。他望着北方沉沉的天幕,那里是靖王赵睿的封地,也是此刻他唯一能抓住的、带着荆棘的生机。京城的风暴已经掀起,他亲手斩断了维系家族的“枝干”,将自己和整个张家的命运,押在了那条遥远而危险的“新藤”之上。窗外的夜色,浓稠如墨,深不见底。
与此同时,长江之上,一艘不起眼的货船正顺流而下,船舱内,陈元对着摇曳的油灯,再次翻开那本染血的蓝布册子。他的目光掠过张允谦那刺眼的名字,最终定格在册子末尾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用极小的朱砂批注着一行字:
“乙巳年四月十一,北疆,靖王府,收‘骏马’百匹,玄铁千斤,备注:待价。” 陈元的眉头,深深锁紧。靖王…张廷玉…这本密账牵扯出的藤蔓,似乎比他想象的,更加盘根错节,直通九幽。他将册子紧紧攥在手中,目光投向船外翻滚的漆黑江水,如同投向那深不可测的权力旋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