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四线绞索(2 / 2)

一股比雁回关最凛冽的寒风还要刺骨千倍的寒意,席卷了戚光的四肢百骸。这已不是通敌,这是赤裸裸的资敌!是抽胤朝的血,去滋养帝国的死敌!其心可诛!其行当灭九族!

他缓缓放下残片,动作僵硬。目光扫过条案上堆积如山的、各种带有鹰隼徽记的证物——箭簇、甲片碎片、刀柄铁芯、甚至马具上的铜扣…它们沉默着,却比任何控诉都更震耳欲聋。

“验!”戚光的声音响起,低沉沙哑,如同砂石在喉咙里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继续验!给咱一件一件地砸开!剥开!看清楚!这些鬼东西,到底是怎么造出来的!用的什么料!哪里的料!这徽记,给咱拓下来!拓一百份!一千份!”

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来巨大的压迫感,阴影几乎笼罩了整个条案。“亲兵营!”

“在!”守在门口的刀疤亲兵头目立刻跨入,按刀肃立。

“加派双倍人手!昼夜轮值!看守这些证物的营帐,划为禁区!擅入者,无论何人,立斩!”戚光的眼中,燃起了冰冷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另外,派最得力的人,持本帅手令,八百里加急!去工部军器监,去兵部武库司!调阅所有近十年关于特殊军械标记、特许工坊名录、尤其是…涉及硫磺、精铁、火器核心部件供应的档案!特别是…与西山矿脉有关的!”

“遵令!”刀疤亲兵轰然应诺,眼中闪烁着同样愤怒与决绝的火焰,转身疾步而去。

戚光重新坐下,手指深深掐入坚硬的木制扶手。雁回关的血,京城的风云,墨衡那张沾满劣质硫磺粉末的脸…所有的线索,如同狂暴的乱流,最终都无可避免地汇聚向同一个深渊——西山!那矿洞里挖出的,不仅是矿石,更是毒蚀帝国根基的砒霜!他需要证据,需要铁证如山!这遍布战场的鹰隼烙印,就是撕开那黑暗帷幕的第一道裂口!他的目光,如同淬火的刀锋,钉在条案上那密密麻麻的证物上,仿佛要将那阴鸷的徽记彻底洞穿、碾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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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部火器工坊的死寂,被门外隐约传来的、规律而沉重的脚步声打破。那是东厂番子在换防。每一次靴底与冰冷石地的撞击,都像一记闷锤,敲打在墨衡紧绷的神经上。

他依旧坐在冰冷的石凳上,低垂着头。劣质硫磺的刺鼻气味、硝烟的苦涩、残留的血腥味…这些曾经令他愤怒到几欲窒息的气息,此刻却如同冰冷的潮水,一遍遍冲刷着他沸腾的血液,强行将其冷却、凝固。

愤怒并未消失。张猛点燃火油绳时那混不吝的笑容,李严将军胸前洇开的暗红,墨龙马那声撕裂夜空的悲鸣…这些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烫在他的灵魂深处。每一次想起,都带来尖锐的、撕心裂肺的痛楚。对靖王府的恨意,如同毒藤的根系,在他心底疯狂滋长,缠绕着每一寸血肉。

然而,另一种力量,更庞大、更冰冷、更令人绝望的力量,死死地压制着这复仇的烈焰。东厂番子那戴着黑皮手套的手指,无声地在账册“靖王府”三字上摩挲而过的画面,如同梦魇,挥之不去。那不是忽略,是标记!是屠夫在待宰的牲畜身上留下的记号!

卷入这样的旋涡…墨衡的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他不过是个从九品的主事,一个沉迷于齿轮咬合、火焰温度的工匠。靖王府?那是盘踞在帝国权力巅峰的庞然大物,是皇帝血脉相连的亲叔叔!碾死他,比碾死一只蚂蚁更容易。而东厂,皇帝的鹰犬,他们看到了证据,他们封存了一切,他们将自己囚禁于此…自己是什么?是证人?还是…一枚随时可以被牺牲、被抹去的棋子?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脊椎,带来一阵阵麻痹般的寒意。他仿佛看到了自己被无声无息地投入诏狱最深处,如同那个聋哑老役,血肉模糊;或者,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被“意外”的火灾或“暴病”吞噬,连同这间工坊和所有指向靖王的证据,一起化为飞灰。

两种极端的力量在他体内疯狂地撕扯、绞杀。一边是沸腾的岩浆,要喷薄而出,焚毁一切;一边是万载的玄冰,要将他连同所有的愤怒一起冻结、封存、湮灭。

他的呼吸变得粗重而艰难,额角青筋跳动,冷汗浸湿了鬓角,混合着硫磺粉末和干涸的血痂,黏腻地贴在皮肤上。握紧的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旧伤之中,带来尖锐的刺痛和一丝温热的湿润——那是血。

就在这毁灭性的冲突即将撕裂他的理智时,他猛地闭上了眼睛。眼前并非一片黑暗,而是清晰地浮现出那根炸膛火铳的膛线——扭曲、撕裂、如同丑陋的伤疤。那是劣质硫磺的杰作,是靖王府贪婪的罪证!紧接着,是账册上“靖王府”三个工整却冰冷的墨字,以及覆盖其上、那只代表着东厂绝对意志的黑皮手套!

“活下去…”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心底响起,不是祈求,而是命令。“愤怒和恐惧都会让你死得更快!活下去!只有活着,那些血…才不会白流!”

如同被一道冰冷的闪电劈中,墨衡浑身一震。再睁开眼时,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眸深处,岩浆般的赤红骤然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无机质的、金属般的冰冷光泽。所有的情绪——愤怒、恐惧、悲恸——都被一股强大的意志力强行压缩、凝聚、包裹上了一层坚不可摧的冰壳。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松开了紧握的拳头。掌心伤口崩裂,新鲜的血珠混合着黑色的硫磺粉末,簌簌落下,在冰冷的地面溅开细小的、暗红与乌黑交织的斑点。

他不再看门口如同石雕般的东厂番子,不再徒劳地试图挣脱这无形的囚笼。他的目光,越过满地的狼藉,越过被封存的器械,最终落在了墙角。那里,堆积如山的劣质硫磺袋子,被东厂特有的、形如鹰爪的朱红封条牢牢锁死。封条在昏暗的光线下,刺眼夺目。

恨意依旧在冰壳下熊熊燃烧,但已不再是毁灭一切的野火,而是被锻打、被淬炼、被塑形。他明白了自己的位置,也明白了自己的武器。在这盘以帝国为棋局、以人命为筹码的恐怖棋局中,他这枚小小的、被意外卷入的棋子,唯一的生路和使命,就是成为一枚致命的、淬毒的穿甲弹!他的技术,他的发现,就是弹头!他需要等待,等待那个将他推入炮膛、射向目标的时机!而目标,就是那金碧辉煌府邸之下,深藏的、如同地底巨兽般轰鸣的黑暗核心!

墨衡静静地坐着,背脊挺得笔直。他不再颤抖,呼吸变得悠长而平稳。所有的感官向内收敛,如同蛰伏的毒蛇,只等待着那必然到来的、雷霆一击的瞬间。他的目光,锐利、冰冷、穿透一切虚妄,牢牢锁定在那刺目的朱红封条之上。工坊内的时间,仿佛在他身上凝固了。只有那硫磺粉末混合着鲜血的气息,无声地诉说着风暴来临前的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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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股无形的暗流,在帝国的肌体深处汹涌奔腾。

靖王府地底深处,那如同巨兽鼾声般的金属轰鸣永不停歇,厚重的铁门隔绝着足以颠覆认知的恐怖秘密。冰冷、巨大的铁链在凹槽中绷紧、呻吟,每一次摩擦都带下簌簌的铁锈粉末,如同黑暗淌下的污血。两名身着王府亲卫皮围裙的守卫背靠着震颤的岩壁,麻木的脸上映着昏黄摇曳的风灯,对咫尺之外那足以撕裂耳膜的巨响充耳不闻。角落里,“西山精矿坊”印记的麻袋在尘埃中沉默堆积,狭窄的轨道伸向更深的黑暗,不知承载着何等造物。

甜水巷的密室烛火,将王承恩巨大的影子投在墙壁上,如同伺机而动的凶兽。染血的墨板、污秽布片上的鹰隼徽记,无声地控诉着被切断的线索。他猩红的袍袖下,指令已如毒蛇出洞:郑槐的家人被悄然“请”走;京城上空,无数双属于东厂的、冰冷的眼睛,正死死盯住每一只从西山方向振翅飞来的信鸽,追踪着它们每一次落下的轨迹。无形的网,在帝都的阴影里悄然收紧。

雁回关军械所内,油灯的火苗在压抑的空气中不安跳动。条案上堆积的证物,每一件都带着那阴鸷的鹰隼烙印,如同无数只冰冷的眼睛,注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校尉嘶哑的结论——“自己人造的!”——如同诅咒,在死寂中回荡。戚光手令已发,八百里加急的快马正踏碎北疆的寒夜,向着帝国工部尘封的档案库房狂奔而去。他要撕开这徽记背后的黑暗,哪怕掘地三尺!

冰冷石凳上,墨衡如同入定。指间残留的硫磺粉末和新鲜血珠已干涸。他低垂的眼睑下,目光却锐利如出鞘的寒刃,穿透虚空,死死钉在墙角那些被朱红鹰爪封条锁死的硫磺袋子上。愤怒与恐惧被锻打成冰冷的意志。他不再是被动的囚徒,而是蛰伏的利刃,等待着那将他射向深渊核心的扳机扣响的一刻。

地底的捶打,京城的罗网,边疆的铁证,工坊的淬毒之刃…四条无形的绞索,正从不同的方向,带着刺骨的寒意与决绝的杀机,向着同一个庞然的身影——靖王府,以及那盘踞在西山矿脉深处的阴鸷鹰隼——悄然绞紧!巨兽的鼾声依旧,却不知致命的绞索已勒上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