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陈元撑在桌上的左手手指,如同拥有独立生命般,在宽大袍袖的完美遮掩下,以一种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和精准度,轻轻一勾、一捻!一个薄薄的、同样用桑皮纸包裹、大小形状几乎与柳含烟腰间那硬物完全一致的扁平物件,如同变戏法般被他从自己特制的腰带暗格中取出,瞬间替换了柳含烟腰间之物!
整个过程流畅无比,快得连残影都难以捕捉。当柳含烟惊魂未定地后退站定,目光重新回到陈元身上时,他已经捂着额头,一脸痛苦又懊恼地坐直了身体,嘴里还嘟囔着:“晦气!真是晦气!这琉璃盏也太不结实了!扫了姑娘的雅兴,该打!该打!”他腰间,那锦缎包裹的硬物依旧好好地系在那里,似乎从未被触碰过。
柳含烟的目光飞快地扫过陈元的腰带,又迅速移开,眉头依旧微蹙,似乎只是觉得这位陈公子太过莽撞失礼。她轻唤侍女进来收拾残局。
趁着侍女打扫的混乱间隙,陈元捂着肚子,脸上露出痛苦之色:“嘶…这酒…怕是方才喝得急了,又受了点惊吓…姑娘,失礼失礼,容陈某先去更衣…稍后回来再向姑娘赔罪!”他捂着肚子,脚步虚浮,一副内急难耐的样子。
柳含烟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但还是微微颔首:“公子请便,含烟在此等候。”
陈元踉跄着走出雅间,由一名龟公引着走向后院的净房。龟公殷勤地指了路,便守在不远处。陈元闪身进入净房,反手扣上门栓。狭小的空间里,他脸上的醉态和痛苦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眼神锐利如鹰。他迅速解开腰带,取出那个刚刚得手的、被锦缎包裹的硬物。手指微微颤抖,却异常稳定地剥开锦缎。
一本薄薄的册子露了出来。封面是普通的蓝布,没有任何字迹。但纸张入手细腻坚韧,绝非市面常见。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朝圣般的庄重,翻开了第一页。
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工整得如同印刷。映入眼帘的第一行字,就让陈元的瞳孔骤然收缩!
“甲辰年腊月廿三,扬州盐课提举司李,献‘冰敬’纹银五万两,珊瑚树一株(高五尺),苏绣屏风十二扇…备注:北直隶通州新宅地契已办妥。”
“甲辰年腊月廿八,淮安知府王,献‘炭敬’纹银三万两,东珠十颗(鸽卵大),瘦马二名…备注:其子入国子监事已通。”
……
一页页翻过,触目惊心的数字和名目如同毒蛇,缠绕上陈元的心脏。这哪里是什么普通账册?分明是刘瑾集团在江南乃至运河沿线疯狂敛财、卖官鬻爵、编织庞大关系网的铁证!时间、地点、人物、金额、贿赂名目(冰敬、炭敬、别敬)、甚至后续利益交换的备注,事无巨细,清晰无比!涉及的官员从地方州县到漕运、盐务、税关等要害部门,品级越来越高,金额越来越大!
陈元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发白,呼吸变得粗重。有了这个,就握住了足以让刘瑾集团伤筋动骨、甚至动摇根基的命脉!然而,当他翻到册子中间偏后的一页时,目光陡然凝固!
一行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视网膜上:
“乙巳年三月初五,京城,张府二公子,于醉香楼‘天香阁’宴饮三日,支取‘助兴’纹银八千两,瘦马一名(名‘小莺’)…备注:记户部张尚书账。”
张府二公子?户部张尚书?!
陈元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户部尚书,正是内阁首辅张廷玉!这个被刘瑾记在账上、在青楼豪掷八千两狎妓的张府二公子,只能是张廷玉的儿子!
张廷玉!那个朝堂上中流砥柱、以刚正不阿着称、被视为唯一能与刘瑾抗衡的内阁首辅!他的儿子,竟然也在这污秽不堪的账册之上!被刘瑾牢牢攥住了把柄!这简直是天大的讽刺!也是足以掀翻整个朝局的惊雷!
陈元猛地合上册子,将它紧紧按在胸口,仿佛要压制住那狂跳的心脏。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息,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窗外,瘦西湖的画舫依旧灯火辉煌,丝竹管弦之声靡靡入耳,与他此刻内心的惊涛骇浪形成刺耳的对比。
账册已得手,目标达成。
但这烫手的山芋里,却裹着能将盟友也炸得粉身碎骨的毒刺!
他迅速将册子重新用特制的油纸仔细包好,塞回腰带深处那个绝对防潮防窥的暗格。然后整理好衣衫,对着铜镜,重新挂上那副浪荡不羁、带着几分宿醉未醒的纨绔笑容。他拉开门栓,走了出去。
“公子可好些了?”守在外面的龟公谄媚地迎上来。
“好多了!走走走,别让含烟姑娘久等!”陈元挥挥手,脚步还有些虚浮,但眼神深处,已是一片冰冷的清明和沉重。他得立刻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将这份足以搅动天下风云的密账,以最快的速度,送回它该去的地方。
当他重新踏入“听涛阁”时,柳含烟依旧坐在窗边,纤指拨弄着琴弦,弹奏着一曲清冷的《汉宫秋月》。琴声如泣如诉,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寂寥。听到陈元进来,她并未抬头,只是琴音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陈元走到她对面坐下,脸上带着歉意和残留的酒意:“让姑娘久等了,实在抱歉。方才…实在失态,扫了姑娘雅兴。今日这酒,怕是不宜再饮了。陈某改日再备厚礼,登门致歉。”他起身,准备告辞。
柳含烟终于停下拨弦,抬起眼眸。那双清亮的眸子深深看了陈元一眼,仿佛要穿透他那层纨绔的伪装。她没有挽留,只是微微颔首,声音平静无波:“公子慢走。夜路湿滑,当心脚下。”最后四个字,她说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深意。
陈元心中警铃微作,面上却哈哈一笑:“多谢姑娘关心!陈某省得!”他抱拳一礼,转身大步离去,背影很快消失在门外回廊的阴影中。
柳含烟独自坐在琴前,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琴弦。她缓缓抬手,再次扶了扶发髻间那支青玉簪。这一次,簪头纹丝不动。她望着陈元消失的方向,秋水般的眸子里,第一次浮现出浓重的、化不开的疑虑。
这个“陈元”…真的只是一个运气好、暴发户般的盐商吗?他刚才那看似狼狈的跌倒…真的只是意外?还有他离去时,那看似踉跄却异常稳定的步伐…一丝不安,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底悄然扩散开来。
她起身,走到窗边,推开半掩的窗户。夜风带着湖水的凉意涌入,吹动她素白的衣袂。她望着楼下喧嚣依旧、灯火辉煌的醉香楼主楼,以及主楼后那一片在黑暗中沉寂的、专供贵客出入的精舍院落,目光最终落在一处看似普通的角门上。片刻之后,她看到刚才引陈元进来的那个龟公,脚步匆匆地走向角门,对着阴影处低声说了几句什么。阴影中,似乎有人影微微颔首。
柳含烟轻轻关上了窗户,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她走回琴边,素手拂过琴弦,却再也没有拨响一个音符。雅间内,只剩下袅袅的熏香,和一片令人心悸的沉寂。她需要立刻将今夜发生的一切,通过只有她知道的最隐秘的渠道,传递出去。这个突然出现的“陈元”,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搅动了她平静表象下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