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着夜枭墨绿长衫扫过楼梯扶手的动作,喉间滚出句漫不经心的话:\"说起来,林芷兰当年在圣约翰教书时,曾设计过套加密通讯系统。\"
夜枭正端起茶托的手顿了顿,茶盏与瓷托相碰发出极轻的脆响。
二楼烛火在他左脸刀疤上晃了晃,原本半垂的眼尾突然绷紧——那是极短的瞬间,短到茶雾还未散尽,他已笑着将话题扯到了苏州河新到的南洋蔗糖上。
顾承砚垂眸抿茶,舌尖漫开的苦涩混着心底的暗涌。
他早算到夜枭会避重就轻,可刚才那抹绷紧的眼尾,像根细针扎进他神经——林芷兰的名字,果然刺到了这只\"夜枭\"的痛处。
同一时刻,商会档案室的煤油灯在积灰里摇晃。
苏若雪的月白旗袍下摆沾着霉斑,她蹲在第三排木柜前,指尖拂过一本封皮脱落的旧账册。
当\"林氏纺织\"四个字出现在十年前的合作协议末尾时,她的呼吸突然一滞——那签名的笔锋,与母亲遗留的药方上的批注如出一辙。
\"苏小姐?\"门外传来巡夜保安的咳嗽声。
苏若雪迅速将账册按回原处,指甲在木柜内侧抠出半道浅痕。
月光透过气窗漏进来,照见协议里\"德资克虏伯\"的钢印,还有\"夜枭\"两个字被墨线重重划去的痕迹。
她想起顾承砚说过夜枭早年在德国留过学,喉间泛起酸意——母亲真的与这个刀疤男人有过交集?
顾承砚回到绸庄时,后巷的青石板被夜露浸得发亮。
阿四裹着件旧夹袄蹲在门墩上打盹,见他回来忙递上封牛皮纸信:\"刚有个戴鸭舌帽的小子塞给我的,说'给顾少的宵夜'。\"
信封没贴邮票,封口处压着道月牙形齿痕——是江湖上\"不留笔迹\"的老法子。
顾承砚撕开封口,半张旧地图滑落出来,红笔圈着法租界、公共租界的七八个红点,旁注\"地下金库\"四字。
最底下一行小字刺得他瞳孔微缩:\"真正的'曙光'不在账本里,在钱库里。\"
他捏着地图的手紧了紧,怀表里夜枭的照片突然硌到掌心。
这封信来得太巧,像根线头,不知要牵出哪团乱麻。
\"顾少?\"阿四揉着眼睛凑过来,\"是...要紧东西?\"
\"去把刘先生喊起来。\"顾承砚将地图塞进袖管,\"让他查十年前德资在沪的金库记录。\"
阿四应了声跑开,后巷的脚步声渐远。
顾承砚望着二楼苏若雪的窗户——灯还亮着,影子在窗纸上晃了晃,像朵被风吹动的玉兰花。
他刚要抬脚上楼,衣摆突然被风掀起,袖管里的地图窸窣作响,像某种未卜的预兆。
同一时间,霞飞路的梧桐叶在风里沙沙响。
苏若雪抱着一摞抄录的档案往绸庄走,皮底鞋跟敲在青石板上的声音突然多了一重。
她垂眸盯着地上的影子,路灯将身后那人的轮廓拉得老长——是个穿黑布短打的男人,走路时左肩微沉,像受过枪伤。
她心跳骤快,脚步却稳得像平时查账。
路过沙逊洋行的铜制邮筒时,她借着系鞋带的动作,将最里层的档案纸团塞进邮筒缝隙。
金属碰撞声很轻,混着梧桐叶的沙沙响,倒像风卷着枯叶撞在筒身上。
等她再抬头,身后的影子已经不见了。
顾承砚在二楼案前铺开地图时,窗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
红笔圈着的\"汇中饭店地下三层\"被他的指节压出折痕,突然想起苏若雪下午说的\"福源钱庄密码\"。
他摸出怀表看了眼,指针指向丑时三刻——该去接她了。
楼梯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他抬头正撞进苏若雪泛着潮气的眼睛。
她鬓边的珍珠簪歪着,发尾沾着梧桐絮,却笑得像往常那样温软:\"我回来晚了。\"
顾承砚望着她藏在身后的手——指腹沾着邮筒的铜绿。
他没拆穿,只将地图往她跟前推了推:\"看看这个。\"
苏若雪的目光扫过\"地下金库\"四个字,又落在他袖管里露出的半张协议复印件上。
夜风掀起她的衣角,带起股淡淡的铜锈味——那是邮筒的味道,也是即将翻涌的暗潮的味道。
窗外,更夫的梆子声再次响起,混着不知何处传来的犬吠。
顾承砚将地图折成小块塞进檀木匣,锁扣\"咔嗒\"一声,像给某段往事封了印,又像给某场局,上了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