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砚的指尖触到油布上残留的焦痕,那是明华大厦爆炸时的温度。
他深吸口气,缓缓解开捆扎的麻绳。
月光落进油布里,照出第一页纸上熟悉的字迹——是苏若雪母亲的钢笔字,笔锋凌厉如刀:\"要让民族工业在炮火里生根,得先有不被人掐断的血脉......\"
快艇的轰鸣中,顾承砚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江对岸的霓虹逐渐模糊,油布包里的纸页却在月光下愈发清晰。
他翻到第二页时,突然顿住——那上面画着张地图,上海所有民族工厂的位置被红笔圈出,最中央写着三个大字:火种库。
江风卷着潮湿的水汽灌进领口时,顾承砚的指尖正抵在苏夫人笔记的第三页。
钢笔字在月光下泛着冷白,\"大生纱厂暗股占比23%瑞昌缫丝厂海外订单走香港中转\"这些条目像火种般灼着他的视网膜——现代课堂上反复推演的民族工业困境,此刻竟被一位女子用十年光阴织成了活的脉络。
\"这是......\"他喉咙发紧,抬头时正撞进苏若雪泛红的眼尾。
她的手指轻轻抚过母亲字迹里的\"玉兰花\"暗纹,像是在触碰记忆里温软的温度:\"我八岁那年,母亲在阁楼烧账本。
我问她为什么,她说要把最珍贵的东西藏进风里。\"她吸了吸鼻子,指尖却稳稳压住纸页,\"现在我懂了,她藏的不是账本,是根。\"
快艇的马达声突然低了两度。
夜枭背对着他们单膝跪地,礼帽檐压得更低,只露出紧抿的唇线:\"顾先生,翻到第十页。\"
顾承砚快速翻页,入目是密密麻麻的资金流向图。
法租界汇通银行的流水、公共租界丰记钱庄的票据存根、甚至日本正金银行的外汇兑换记录被红笔串成蛛网——最中央用粗体写着\"租界金融防火墙\"。
他的呼吸陡然急促,现代金融课上\"资本外逃汇率操纵\"的案例在脑海里炸成烟花:\"这是......能截断日商资金链的钥匙?\"
\"不止。\"夜枭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刃,\"霍夫曼上周在虹口宴请银行买办,沈清澜的人三天前抄了明华大厦——他们要的就是这张网。
苏夫人死了七年,他们还在找。\"他突然转头看向船尾,江水拍打船舷的声音里,传来若有若无的汽笛声,\"二十分钟前,我收到老陈的最后一条消息:'沈宅二姨太的陪嫁丫鬟在码头买了五包鱼干'。\"他扯下手套,指节在船舷上敲出摩斯密码的节奏,\"鱼干,是他们的暗语。\"
苏若雪猛地攥住顾承砚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他皮肤里:\"沈清澜?
那个说要帮我家翻案的......\"
\"是帮你家翻案,还是拆你家根基?\"夜枭打断她,\"三年前顾氏绸庄被泼脏水,是沈清澜的报纸最先登的'劣质生丝害死产妇';两个月前苏府老宅要卖,又是他的人第一个举牌。\"他从风衣内袋摸出半块碎玉,在月光下泛着青灰,\"这是今天在明华大厦废墟里捡的,沈宅祖传的墨玉扣。\"
顾承砚的后槽牙咬得发疼。
原主记忆里那个总拍着他肩膀说\"承砚贤侄\"的沈叔叔,此刻在他脑海里裂成碎片。
他低头看向文件里\"火种库\"三个大字,突然明白苏夫人为何用十年织网——要护的不只是工厂设备,更是这些能让民族工业在炮火里重生的\"血管\"。
\"我需要三天。\"他合上文件,油布包在掌心沉得像块铁,\"明天正午,我要在商会会馆召开紧急会议。\"
\"不可能。\"夜枭的手套捏得咔咔响,\"沈清澜的人现在肯定盯着顾宅和苏府,商会那帮老狐狸......\"
\"正因为他们是老狐狸。\"顾承砚扯松领口,眼底燃着簇火,\"上次我提出改良织机,他们嫌费钱;上个月我说联合采购蚕茧,他们怕分利。
但现在——\"他拍了拍油布包,\"我能给他们看日商如何用汇率差吞掉大隆机器厂的订单,能给他们看沈清澜的钱庄如何把他们的存款转进日本正金银行。\"他转向苏若雪,声音软了些,\"若雪,你去联络周老板的纺织公会、林大先生的航运同业会。
他们要的不是大义,是能保住钱袋子的方案。\"
苏若雪用力点头,发间珠钗在风里轻颤。
她把油布包往怀里拢了拢,像是在护着什么活物:\"我今晚就去霞飞路找周师母,她上个月还说要给我看新得的苏绣。\"
夜枭突然起身,风衣下摆扫过顾承砚手背。
他望着逐渐清晰的外滩灯光,声音低得像耳语:\"顾先生,你记不记得三天前在咖啡馆,我问你'敢不敢把刀刃递到敌人手里'?\"不等回答,他又道,\"现在我要问你另一句——你身边,有没有人,比沈清澜更想这包资料消失?\"
快艇的马达声骤然变轻。
顾承砚抬头,看见码头的路灯在江面上投下橘色光斑。
苏若雪先跳上岸,转身伸手拉他时,他的目光正好扫过夜枭的右手——那只总摸向风衣内袋的手,此刻正攥着半块和之前那枚墨玉扣严丝合缝的碎片。
\"小心你的身边人。\"夜枭的声音被江风吹散,快艇已经调头驶向暗浪翻涌的江心。
顾承砚握着油布包的手紧了紧。
他望着苏若雪被路灯拉长的影子,突然想起今早出门时,账房老张递来的那盏新茶——茶盏底,似乎有片他从未见过的茶叶。
码头上的巡捕灯晃过街角,他低头看向油布包上的焦痕,脚步却没有迈向顾宅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