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货币银行学的课本在他脑子里翻页,防伪技术、信用维护、危机公关——这些词突然活了,在他太阳穴里跳。\"若雪,你记不记得印刷局的王师傅说过,他们能调一种'显影墨'?\"他抓起笔在假票背面画圈,\"真票的暗纹是用蚕丝和纸浆一起抄的,假票是后期印上去的,拿酒精一擦就花。
钢印的模子我们重新刻,每个兑换点配不同的编号,比如同福里是'沪一',四马路是'沪二'......\"
苏若雪的眼睛亮起来。
她抽回手,从抽屉里翻出个牛皮纸包,里面是印刷局新送的样票:对着光,蚕丝暗纹在\"战时商业本票\"六个字下织成细网;用酒精棉签轻擦钢印,朱红色的印泥纹丝不动,假票上的仿冒印子却晕开一片红雾。\"王师傅还说,\"她的手指抚过票角的暗码,\"每张票子都有流水号,前两位是兑换点编号,后四位是出票顺序,我们每天往《申报》登当日有效号段。\"
顾承砚突然笑了。
这笑带着点狠劲,像春寒里抽芽的竹,脆生生要顶开压着的石头。\"去把《申报》的陈主编请来。\"他扯松领口的盘扣,\"我要写篇《告同胞书》,把三井的鬼蜮伎俩摊在太阳底下晒。\"
三日后的《申报》头版,顾承砚的文章占了半版。
他站在四马路兑换点的台阶上,看着报童举着报纸跑过:\"看嘞看嘞!
顾少东家揭穿日商伪钞阴谋!\"苏若雪站在他身侧,手里攥着真票和假票的对比样本,正给围过来的布庄老板娘解释暗纹的门道。
有个戴瓜皮帽的老头挤进来,举着张旧本票喊:\"我这张是七月初九同福里出的,号段对不对?\"苏若雪翻出当天的号段表,手指划过油墨未干的字:\"对的,老伯,您这票能兑五匹杭绸。\"老头抹了把眼睛,把票子小心收进贴胸的口袋。
\"顾先生,\"人群外挤进来个穿灰布衫的中年男人,手里提着个漆盒,\"我是大东门印字馆的李师傅,听说您要办识钞大赛?\"他掀开盒盖,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各种纸张、油墨、钢印样本,\"我在前清的度支部印过龙洋票,辨真假的本事还没丢。\"
顾承砚眼睛一亮。
他想起三天前在联盟会议上提的点子:设个\"真假币识别大赛\",奖金五十块大洋,优胜者聘为联盟的\"验票师\"。
此刻围过来的人里,有老票号的账房、印刷铺的学徒,甚至还有个穿学生装的年轻人——他说在日本留过学,见过正金银行的印钞机。
比赛设在四马路的大新舞台。
顾承砚站在后台,透过幕布缝隙看前台:苏若雪穿着月白立领衫,正把一沓真票假票混在一起,分给参赛者。
李师傅捏着张票子凑到鼻尖闻,突然拍案:\"这张是土纸!
真票有檀香味!\"学生仔举起票子对光,手指点着暗纹:\"蚕丝是双股的,假票单股!\"台下的看客跟着起哄,有个卖油条的阿婆举着油条喊:\"我也会!
拿唾沫星子擦钢印,不掉色的就是真的!\"
散场时,顾承砚的笔记本上记满了名字:李师傅的\"纸张辨\"、学生仔的\"暗纹术\"、阿婆的\"唾沫验\"——这些土办法比他想的更接地气。
他转头对苏若雪笑:\"咱们这不是大赛,是把全上海的眼睛都借来了。\"
转机出现在大赛后的第七天。
李师傅蹲在印刷局的废纸箱前,突然扯着嗓子喊:\"顾先生!
您看这纸边!\"他捡起半张碎票,边缘的毛茬带着细密的锯齿——和大赛时出现的假票一模一样。
顺着这条线索,顾承砚带着联盟的伙计摸到法租界的弄堂深处,推开一扇漆着红漆的木门,里面堆着整箱的假票纸、仿冒钢印,还有台藏在布帘后的老式印刷机。
\"抓的就是你们!\"顾承砚一脚踹开印刷机旁的木箱,成沓的假票\"哗啦啦\"撒了满地。
为首的瘦子想往窗户跳,被苏若雪抄起旁边的算盘砸中膝盖——她学了半个月的拳脚,这一下准得很。
公审大会设在十六铺码头。
顾承砚站在临时搭的台子上,脚下是堆成小山的假票。
苏若雪举着喇叭喊:\"这些纸片子,是三井洋行买通汉奸印的!
他们想让咱们的本票变废纸,好拿银元卡死咱们的米粮、棉纱!\"台下的人群炸了,有个米行老板冲上台,抓起把假票往瘦子脸上摔:\"我囤的两千石米,差点就被你们这堆废纸换走!\"
顾承砚点燃火把,火舌舔过假票堆。
浓烟里,他看见老周头举着真票笑,李师傅扶着阿婆往台上挤,学生仔攥着新领的\"验票师\"铜牌——这些人的眼睛里都有光,和他初见苏若雪时,她眼里的光一模一样。
深夜,顾氏绸庄的账房里,苏若雪伏在算盘前,发丝垂落在账本上。
她突然抬头,墨笔在\"本票发行量\"一栏顿住:\"承砚,你说要是三井再使更狠的招,咱们......\"
\"没有要是。\"顾承砚走过去,把她冰凉的手裹进自己掌心。
窗外飘进若有若无的汽笛声,比往日更沉,更急——那是吴淞口方向的船。
他望着她眼底的担忧,突然想起今天在码头上,有个挑夫凑过来小声说:\"顾先生,我侄子在吴淞当护港队,说最近日本军舰多了......\"
\"若雪,\"他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就算天塌下来,咱们也得把这张纸攥紧了。\"
苏若雪的手指在账本上画了个圈,圈住\"下季度发行量\"的数字。
远处传来闷雷似的响声,不是雨,是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