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茅檐低垂。刘民童子随母归宅,但见三五耆老候于柴扉之外。为首者乃凉州逃民之长,面如枯枣,衣襟沾满尘霜,腰间悬着半截羌笛,显是汉羌混居之民。
唐姬敛衽施礼道:“诸位父老受苦了。”老丈长揖及地,泣曰:“吾等本居陇西,去岁三灾并至:先逢百日大旱,赤地千里;继而蝗虫蔽日,啮尽残苗;更有西凉军马假借剿匪,劫掠乡里。”言及此,身后青壮皆捶胸顿足,羌人装束者以拳击地,毡帽红缨簌簌颤动。
刘民忽自母亲怀中探首,稚声问道:“可有户籍黄册?”老丈愕然抬首,见开口者竟是襁褓婴孩,踉跄退步,须发皆颤:“此......此乃神人降世乎?”唐姬赧然道:“犬子无状,老丈勿怪。”
“非也!非也!”老丈忽伏地三拜,解下腰间羌笛呈上:“凉州三百二十户,羌人四十七帐,计一千五百七十三口。途中添了十二婴孩,折了八位老者。”童子闻言,稚声骤厉,指其鼻端叱曰:“既为族长,当效陈寔‘梁上君子’故事,岂可糊涂若此!”
忽闻马蹄踏碎暮色,唐府管家唐瑭策马而至。此人面白无须,锦袍玉带,下马时却故意露出内衬补丁,假意叹道:“姨婆清减了!”目光扫过流民,嘴角微撇:“家主闻说荒地收容流民,特命某送来粟米十斛。”言罢示意伙计卸粮,麻袋落地竟扬起灰白尘土——分明掺了半数砂砾。
刘民冷笑不语,暗观那老丈羌笛纹路,忽忆史载羌人善筑堰塘。遂朗声道:“明日辰时,青壮携耒耜集于后山。”复对管家曰:“烦请转告外祖,十日之内,荒地必成沃土。”管家讪笑而去,暮色中但闻羌笛幽咽,似有卧龙潜渊待时飞。正是:稚凤清鸣惊四野,谁家麒麟卧蒿莱?
暮色四合,荒地上炊烟未散,唐瑭忽引数名家丁提灯而至。但见其锦衣策马,灯笼映得面色青白如纸,马鞭遥指流民草棚叱道:“明日辰时便有佃户来播春粟,尔等速速收拾离去!”语如寒铁坠地,惊得怀抱婴儿的羌妇打翻陶碗,粟粥泼入黄土。
唐姬急趋前施礼:“望管家垂怜......”话音未落,唐瑭甩袖冷笑:“某已破例宽限三日,每日须纳百文地租。”腰间算盘哗啦作响,惊飞数只栖树昏鸦。忽闻童声破空:“好个狼心狗肺的算计!”众人回首,见刘民童子立于磨盘之上,虽不及车辕高,衣袂却随夜风猎猎。
唐瑭俯身作揖,眼中讥讽如毒:“舅爷莫恼,三十亩熟地岁收九十石,合每日百文,此乃天公地道。”刘民怒极反笑,齿龈咬得咯咯作响:“晨间市价十缗兑百石,怎的到了尔等口中,竟成九十石兑九缗?”
管家抚掌大笑:“稚子岂知兵凶战危?待董卓西凉铁骑踏破颖川,米价当如鹰扬九天!”忽从怀中掏出盖有唐府朱印的契书:“白纸黑字写着——地租随行就市,这可是当年姨婆出阁时签的文书。”灯笼火苗跳动,照见唐姬霎时惨白的容颜。
刘民跃下磨盘,踏着满地碎月朗声道:“三日之后,必教这三十亩荒地变沃土!”羌民中忽有老者拄耒耜出列:“吾等羌人善治旱地,愿效犬马之劳!”数十青壮轰然应诺,声震四野。唐瑭见状,阴恻恻笑道:“某便在府中备好戥秤,静候舅爷的百石新粟。”遂引家丁纵马而去,马蹄溅起的尘土混入渐浓的夜色。
是夜,荒地上火把如龙。羌民掘井之声铿锵似铁,汉家农夫驾牛深耕不辍。童子立于龟裂的井沿,将腰间玉佩掷入丈许深的泉眼。忽闻地底汩汩作响,清泉喷涌如白练,映得星月失色。
正是:奸商算尽锱铢利,稚子巧引地脉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