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灾下的旷野光秃秃的,秸秆茬子像碎玻璃茬子,隔着两层裤腿还扎得人直吸气,想找条沟渠捧口水解渴,冰面却冻得发青,指甲抠出白印子都刮不开条缝。
夜里更难熬,气温甚至能降到零下接近40度,蜷在背风的土坎下裹紧军大衣,后颈还是被霜风灌得发僵。
想生堆火取暖?抱歉,这样的天气下,如果不是在室内,刚生起火,下一秒就会被风吹灭。
这荒郊野岭哪有什么退路,每口喘气都混着雪粒子,冻得鼻腔发腥。
别说三宿,就是铁打的汉子,也熬不过第一个零下四十度的长夜。
而所谓的“后方”也绝非逃兵的避风港:所有进入城市的路口都设有临时身份核验点,超市、药店的收银系统与军人信息库实时联网。
一旦行踪泄露,等待他们的不是想象中的隐匿,而是荷枪实弹的宪兵队从四面八方合围,最终被押解回军营的广场,在全团士兵的注视下跪在发烫的柏油路上,枪响之后,新刷的白墙上只会留下比弹孔更浅的血痕,却让每个目睹者都止不住地发抖。
“我们这些征召兵才真的是里外不是人啊!”张涵长叹一口气,摸了摸后颈未被触碰的头发,第一次觉得,或许被剃成青茬反而是种解脱。
至少,那样的人还有明确的身份,而他们,连头发都成了罪名的一部分。
几分钟后,大巴重新启动时,车轮碾过积雪,发出轻微的“嘎吱”声。
后视镜里,路灯下的两个身影被渐渐拉长,灰蓝色夹克青年扭着脖子,目光死死地钉在车队后窗,眼神中透露出不甘和倔强。
穿卫衣的青年还是低着头,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护栏上的冰碴,像在抠挖最后一丝侥幸,他偶尔抬头,帽檐阴影下的眼神复杂而深邃,让人难以捉摸。
张涵认得灰蓝色夹克青年的眼神,那眼神和自己在临海市时如出一辙,一样的不服输。
从车窗的反光中,张涵看到自己同样倔强的表情,不禁陷入沉思,他无法确定那青年此刻的心情是懊悔还是懊恼。
是在懊悔自己当逃兵?
还是在懊恼自己被抓?
可这些都不重要了,当被抓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逃兵的命运。
死亡的阴影已经悄然降临,无法避免。
漫长的车队在城市脉络间逶迤前行,终于在下午15点58分到达目的地。
驻地选在壁水市临江中学,昔朗朗书声早已消散于历史阴霾,青葱学子们沿着预定轨迹,撤向遥远而安全的未知。
此刻,校园敞开空旷怀抱,将疲惫征尘尽数收纳,褪去学府外衣,重披战甲,成为士兵们休憩的军营。
张涵在颠簸中看清路标:蓝底白字的\"沿江大道18号\"路牌旁,褪色的箭头固执地指向东南方,两公里外的滩沙江在冬日雾霭中若隐若现。
这所依江而建的中学,本是为解决渔民子弟上学难而建,青石板铺就的校道蜿蜒至江边,石缝里嵌着的贝壳碎片。
柴油引擎的轰鸣戛然而止,大巴车在临江中学校门外的坡道上刹住。
武林洲扯下安全带,军靴重重磕在驾驶座脚垫上:“都死挺尸呢?校门口那排槐树看见没?给老子滚下去列队!”
车窗外,先头部队的装甲车正挤在不足五十公顷的操场上,车轮带起的泥雪甩在教学楼墙根。
这所占地四百公顷的中学像被塞进过量弹药的弹匣,三栋宿舍楼和主教学楼呈“凹”字形围住操场,剩下的五十公顷空地此刻停满了装甲车。
车头几乎顶住单杠架,车尾保险杠离升旗台的汉白玉基座只剩寸把距离,驾驶员倒车时小心翼翼,生怕蹭坏了基座边角的雕花。
更多运载卡车没地儿进操场,只能沿着校外的沿江大道排开。
“王八盖子滴,你再不醒醒,老子拿步枪枪管捅你腚眼子。”张涵使劲推搡着老李,这老东西上车时看着精神抖擞,没想到一睡过去比猪还死。
“咋的,到地儿了?”老李的脑袋歪在窗框上打了个滑,军帽掉在膝盖上,露出被压出印子的脸。
“到你奶奶个腿!”张涵从座椅底下拽出军服和饭盒,“没看见校门口的卡车都堵成筛子了?中学巴掌大的地儿,当官的吉普车都得停操场角落,咱这大巴车只能扔马路边喂雪!”
老李还是有些迷糊,眼睛透出一丝缝,步枪背带斜挂在肩上,枪管随着身子晃荡,“咣当”磕在椅腿上:“急…急啥?让车再往前开开,我再多睡会。”
“睡个蛋睡呀!”张涵一时气急,憋红了脸,双手揪住对方衣领往上提,却发现力气不够,老李的身子动都不带动的。
“起床啊。”他最后狠命拽了把,可却实在拖不动,只得把军服往脖子上一绕,饭盒往腰带上一别,撂下句:“冻死你个老梆子!”后跟着前排的老兵匆匆下车。
车门“咣当”推开,零下二十度的江风灌进车厢,带着滩沙江独有的咸涩水汽。
张涵踩着结霜的台阶往下跳,鞋底在地砖上打了个滑,幸亏抓住生锈的车门扶手才没摔个屁股蹲。
“他娘的,第一次进中学竟是当丘八。”张涵望着操场里正在卸车的士兵,突然有感而发:“这辈子也不算白来,好歹也在中学睡过女生宿舍!”
老李总算晃悠悠下了车,步枪吊在脖子上磕磕绊绊,枪口差点戳到张涵后颈:“俺、俺的铺位要挨着窗户……”
武林洲的吼声突然传来:“老兵整队,把队伍往教学楼带!扛着装备磨叽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