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远游(2 / 2)

“可我父亲是个南方来的矮小男人,手无缚鸡之力,不爱言征伐之事,只喜欢音乐和辞章,在我母亲看来,这完全是哭哭啼啼,没有出息。

“小时候在家里,我几乎没有看见过她笑,对她来说,嫁给父亲是悲惨命运的开始。”昌平君说。

没有气候变暖加持的古代清晨的时候实在寒气逼人,昌平君穿着单薄的衣服,迎着水边的大风。

“母亲的预感只对了一半,”昌平君继续说,“爷爷去世了,楚国的王位空了出来,父亲为了继承王位,偷偷的和臣子交换了衣服。我和母亲则被留在了秦国,我成为了新的楚国质子,即使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楚国。”河风吹动他的散发和胡须。

“那个时候你多大,”昭明一边问一边脱下自己的外衣递给昌平君。

“三四岁,”昌平君回答,“父亲走的时候母亲正怀着弟弟,已经有七八个月了。”

“这样,他也忍心走?”昌平君点点头。

“他还有其他的孩子,来之前就有了,就是现在的楚王,”昌平君接过昭明的衣服穿上,告诉他,“母亲其实并不难过,先生你有所不知,我叫熊满,这个名字是父亲起的,意思是他很满意。而我弟弟叫熊启,是母亲起的,意思是,父亲终于走了,她正要开启新的人生。”

竟然是这样,昭明听到这个解释,昭明感到很神奇,不知道为什么,虽然他之前也是同昌平君朝夕相处,但是昌平君对他来说,仍然一直更像是一个历史人物。

今天听到他这样讲自己的名字,昭明忽然感觉,他真的是一个活着的人。

“很小的时候,母亲就不喜欢我,她总是说,我太像父亲了,”昌平君说,“我有一次,还偷听到她和自己的姐妹私下里说,她看见我就好像看到了父亲的影子,她对于父亲并不感到怀念,只觉得我像是阴魂不散的噩梦。”

“父亲是父亲,您是您。”昭明说。

“先生会这样想,可能是因为你没有见过我父亲,”昌平君无奈的说,“明明我和父亲也没有怎么太认真的相处过,对他的印象很浅,但是周围见过他的人都说,我无论是说话做事,哪哪都像。”

这到底是什么缘故呢?昭明也觉得有些神奇。

“再后来,弟弟逐渐长大了。”昌平君继续回忆,“我小的时候看起来总是一点点的个子,好像怎么也长不大。弟弟呢,六岁就超过我十几岁了。到十三四的时候就超过了母亲,一看就是个伟岸的秦人男子。

“说来也是奇怪,明明父母都是一样的,我和弟弟之间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区别呢?”昌平君说起了自己的弟弟昌文君。

这叫,选择性遗传,昭明在心里说,但是他没打断昌平君。

“所以,母亲特别喜欢弟弟,弟弟无论做什么都是对的,而我即使特别努力,也只能让母亲不对我生气而已。”昌平君叹了一口气说。

小孩子对母亲的偏爱最为敏感了,昭明心想,即使父母小心谨慎,有时还是会留下一些阴影,更不要说是这样明目张胆的偏爱了。

“因为母亲这样不喜欢我,所以小的时候我总幻想着父亲是爱我的。后来长大一点我才想明白,如果父亲真的爱我,又怎么会几十年了,连一封书信也没有呢?”昌平君露出了落寞的神色。

“您和昌文君……”昭明想问。

“母亲爱弟弟,不是弟弟的错,也许有些的命里就是能获得更多的爱吧,”昌平君回答,“弟弟和我一样从小失去了父亲,我是哥哥,多照顾他是应该的。”

“其实,昌文君并不缺父亲,”昭明说,“长兄如父嘛,您就是他的父亲。”

“也许吧,”昌平君回答。

“人呢,家庭不幸,就只能把感情寄托在国家上,”他继续说,“不知道是不是母亲一直说我不像秦人的缘故,我和秦国,总好像是隔着一层。不管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仿佛都格格不入。”

“有一次,我和弟弟跟着母亲一起到别人家做客,主人请了楚国的乐队演奏编钟给我们听。

“我听到敲编钟的声音,感觉仿佛是天籁一般动人。但是母亲边听边教育弟弟,说这是靡靡之音,听多了,要亡国的,我在一旁,害怕的不敢说话,生怕母亲发现我喜欢这样的曲子。”昌平君回忆道。

“后来呢?”昭明忍不住问。

“后来,母亲死了。”昌平君回答,“忽然就死了,前一天还说要去给弟弟置办几件新衣服。”

“对不起,我不该这样问您。”昭明抱歉的说。

“都是过去的事了,”昌平君摆摆手,“说起来很奇怪,母亲虽然从来没爱过我,可是,她却仿佛是我和秦国的最后一条纽带,

“母亲死了之后,我再也没有听过秦国的歌谣,也再没有努力的去模仿过秦人拉弓射箭。”说着,昌平君比划了一下,做了一个拉弓的动作。

“那个由秦国女子所生的得不到爱的孩子仿佛和母亲一起死了,之后的我是另一个我。”昌平说。

“当我被大王赶到了郢陈居住,弟弟为我打抱不平,觉得王上薄德寡恩,但我却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

“在郢陈,这里的人和我有着相似的身材,大家也都爱听编钟,爱歌楚辞,没有人会觉得我不对,在这里,我活的反而很自在。”说着,他把衣服裹的更紧了一些。

“所以,您不希望楚国灭亡,对吗?”昭明问。

“是的,”昌平君问,“听起来,是不是很奇怪,”

这叫文化认同,昭明心想,不过这个时候的人没有这么明确的观念。

“不,我不觉得奇怪,”昭明实话实说。

“真的吗?”昌平君问,昭明点点头,昌平君笑了。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气质,爱好不同的东西。因为对于某一种文化的认同,而产生出亲切的感受,这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昭明继续说。

“可是,弟弟总是说,楚国人重巫信鬼,没有什么值得爱好的东西,”昌平君说。

“巫鬼之事虽然不符合现实的道理,但是如果不影响现实人生抉择,出现在诗歌辞章里,其实也没有什么关系,”昭明说。

“真的?”昌平君从来没有听到别人说过这样的话。

“屈子的辞章里也有巫和山鬼,但是他依旧是个好的大夫,”昭明举例。

“每种事物都有适合它出现的地方,被人不耻的巫鬼之物出现在合适的地方也可以浪漫的想象,世界上的东西很难说有什么绝对的好与不好,更多的时候只看人要怎么接受它。”他对昌平君说。

昌平君久身处秦人之间,对于好谈神鬼的楚文化具有着深刻的不自信感。

这种对于文化的不自信也传导到了他自己身上,对于喜爱这种文化的自己,他向来也是具有一种自卑感。

他羡慕昭明能够这样宽容的对待楚地的文化,同时也更加钦佩自己新结交的这位先生。

“我还是第一次,和人说这些话,”他笑着说。

“这样啊,”昭明回答,“那这可真是我的荣幸。”

“有什么荣幸的,”昌平君无奈的摇摇头,“一个四十多的人,儿子都成年了,却总是忘不了这些小事。”

“这并不是小事,君侯,”昭明说,不幸的人用一生治愈童年,这句话他听过,但他自己的童年还算幸福,因此并没有什么深刻的感受。

“每次想到这些事情,我总是忘不了母亲那厌恶的表情。我总觉得,说出这些话,要让人讨厌的。”昌平君显然是个糟糕童年的受害者。

“不会,”昭明安慰他。

昌平君这人,无论是长相还是性格都说不上有什么特别有特色的地方,因此别人见过他可能大多数是没有什么深刻的印象,讨厌肯定是说不上。

“你没有什么惹人讨厌的地方。”昭明肯定的说。

昌平君没有回话,他笑了,太阳终于有了一些温度,没有刚才那么冷了。

“君侯,我们回去吧,”虽然太阳已经出来了,但昭明还是对昌平君说,“这里太冷。”

“先生,”他没想到昌平君还有问题。

“怎么了?”昭明问道。

“先生说,自己救楚国,是为了自己的家人朋友,”昌平君说,“那现在,先生的亲族,关系近的,都已经在秦国了。楚国的兴亡,已经不会再对先生的家人造成什么影响,这样,先生还要继续冒着天大的风险,来帮助楚国吗?”

昭明愣住了,确实,他现在父母妻子兄弟都在秦国,帮助楚国才是会让全家都处于危险的境地。既然如此,他又为什么要继续冒险呢?

“先生不用着急,您可以慢慢想,”昌平君看着昭明的反应,说道,“这里离咸阳已经很远了,再前进,折返要花的时间太长。我派人送您,您回去吧。”说完他转身走了。

昭明一个人站在河边,看着越来越明亮的太阳洒在水面上,内心翻江倒海,不能安宁。